逝水(第4/5页)

子衡听到脚步声缓慢远去,子允拉了他一把。

“那,那是你们魏国的……王?”子衡说。

中午,回到子允的宅邸时,子衡望见城门已闭上。操戈披甲的士兵们,站满了女墙。路边的难民们彼此面面相觑,随后无奈的拍打着孩子们的头。子允让子衡住在阁楼上,告诉他不要出门。

“秦军围城。外乡口音者一律要别拘起来,以防奸细。你可不能乱走。”

子衡爬到阁楼的屋顶,踩着碎瓦铺设的屋脊,无聊的望着夏日的阳光。他开始想念碧荔,想念跟她第一次见面时的天气。一样的夏季午后,十三年前,香草和桃花鱼,她的手指点着,她圆圆的眼珠最后定在他身上。她笑了。

子衡在屋脊上坐着,有一个老人每天会送来饭菜。他在屋脊上吃饭,在屋脊上看夏日阳光,数星辰。除了大小解,他一直站在屋脊上。魏国的星空恍如深沉的云梦泽,无数的星辰恍如游动的鱼。而他找不到一根钓竿去捉拿那些流转不定的光芒。子允每天在院子里出出进进,被他尽收眼底。蜂拥的人民,像一群被放大的蚂蚁。

到达大梁的第二十五天夜晚,暑气蒸熏。炎热的气温使他只能脸帖瓦片,和衣而卧。在梦中,他回到了云梦泽。水气在他的周围波动,木兰、楂梸、甹栗的阴影拂在他脸上。鱼们在空中游动,像星辰一样转动。水声清澈,似乎在诱人沉入。然后,阳光便劈到他脸上。

睁开眼时,他看到了夏日的晴空,接着便是浩荡的水声。低下头来,他目瞪口呆的看到,下面曾经是黄土飞扬的大地,如今一片泽国。城垛犹如堤坝,小巷变成河流。院子变成水潭,子允的车马变成了小舟。难民们在水里挣扎,卫兵们在城上颤抖。一片声音在不断的被重复着,与水声争相呼应:

“秦军淹城!秦军淹城!”

子衡在屋脊上盘起双腿,茫然的望着周围。不断上涨的水势,使这座城池失去了旧有黄土风景。子衡寻找着他的大舅子:子允的冠服在水里飘荡,那通往王宫的道路已是一片汪洋。子衡发觉自己无处可去。难民们如同鱼一样在浑浊的黄色水流里尖叫。

子衡把一直带在身边的,魏王所赐的钓竿摸了出来。这修长柔韧的东西,在夏日阳光下焕发着古诗中闲暇的诗意。子衡抡圆了钓竿,然后潇洒的挥了出去,钓钩直垂到水里。滔滔的流水使钓钩不那么平静,但子衡的神色却镇静异常。须臾,他手腕一抖,一件华贵的袍子便从水里被捞了起来。

“好一条大鱼。”子衡说。

滔天的水流中,远方传来杀声。子衡望见城门被洪水冲开,驾着小舟、身着黑色衣甲的兵丁们像蝗虫一样布满了河流。他们在发现端坐垂钓的子衡后,面面相觑了一番。一条小舟向子衡划来,几个卫兵伸出长戟,试探性的去拨弄钓竿。

子衡被抓上城垛时完全没有反抗,他被人按住身体,跪在城楼上,面向城外的水流。夏日的太阳逐渐转向,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子衡能够感觉到烤炙的痛苦。秦兵的手粗大而凶狠,他感到一阵茫然。

风声从脑后响起时,子衡正想到这是碧荔离开他的第七十二天。接着,冰凉的触感贴上了他的后颈,他看到城下的河水离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他的首级像一条被投入流水的钓竿一样落向苍茫的逝水。直到他的嘴唇接触河水之前,他让自己挣扎着说出了两个字:

“碧荔。”

碧荔推开茅屋的门,回到了她离别了四天的房间。她看到桌上的鱼、菜和酒几乎没动过。而衣服、包袱、伞,都不见了。碧荔呆了一会儿,开始有些后悔。继而她便开解自己:“哪个妇人家不耍些脾气的?这厮,不给他些苦头吃吃,他便不知道自己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