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12页)

有一天,他竟然步行去了老潍县战役旧址,蹲在老奎文阁那残余的城墙上大哭不已。

直到我小时候1976年秋天的一天,村民突然发觉好多天没见李福成了。大胆的人打开他那石屋,才发现,那不是屋子,早早已是他的坟墓了。

真是个: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自从知道大爷的死信,父亲就一直沉闷。爷爷也发现了父亲的不对头。

中午,父亲在院子里抱着姐姐让大娘吃饭,姐姐一周岁了,胖胖的小手调皮地拍打着树干玩,父亲呆呆地盯着蚂蚁上树。那些蚂蚁有的被树浆粘住,有的被树枝弹落,有的因害怕而回头,有的不顾一切向前冲。父亲想,大爷第一次参加国民党,一腔热情,痛击日本鬼子,可歌可泣;可究竟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不顾一切又一次参加国民党,最后踏上了不归路。父亲看着那爬上爬下忙忙碌碌的蚂蚁,想不通。

“实啊,给我孩子,你吃饭去,发什么呆?”爷爷喊着父亲的乳名。

“哦,没什么。”父亲敷衍道。

“爷,坊子、潍坊都解放了。二弟不是说仕昌开拔去了坊子吗?那怎么还没他信呢?”大娘自从回来就心神不定。“你让二弟再打听打听仕昌究竟现在哪里?”

“噢,说的是啊!老二你多打听你哥的消息。”爷爷对父亲说。

“嗯。”父亲答应着。

已是阴历三月下旬,半圆的香月挂在春天上空,如水般泻在深院里。春天的东南风柔柔地刮着,梧桐摇曳,银蟾叠筛,娥影婆娑,卷起一帘幽梦,如泣如诉,多少离愁别恨,把相思碎了一地。啼蛰未歇,飞鸿欲过,南雁北飞,空留啼声一片。大娘躺在炕上,残灯空照,辗转难睡。蟾光如水浸帘枕,皓月苍白斜身进,照在大娘无眠的身上。乱影翻窗,碎声敲砌,愁人多少。“孤灯不如思欲绝,卷惟望月空长叹”。伤感的清辉,萦绕的柔风,细数着岁月的凄美。

“素娥不谙离恨苦,孤雁难解相思泪。”又是一个无眠夜,大娘听见爷爷起来在帮四爷爷打扫院子。女儿还在酣睡,留着甜甜的酒窝。柔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梧桐只解惹春风,何曾知得无眠愁?大娘梳理着无眠,想前事悠悠,后事蹉跎,思绪万千。

两年前的春天,与大爷相识,兵荒马乱,想委身求一隅安,没想到尚未结婚,听茂腔戏就跟着大爷心惊胆战。大娘清晰地记得那一夜,当父亲告知村里抓他,大爷牵着大娘的手,穿麦地,绕村舍,跳沟壑,越小溪,躲犬吠,恐人语,专拣无人僻静处,尽挑狐鸣孤雁地,深夜赶到娘家,躲得此劫;结婚五个月,刘家庄子大姑家柴门犬吠,大爷雪夜被抓,留下孤苦一人,孤灯独眠;落木萧萧,烟霏云敛,大爷不顾娇妻弱母,锄头一扔,第三次投奔国民党。此番走后,一家人命运绳系,提心吊胆,奔走呼号,朝夕不保。自己抱着几个月的孩子,蹲囤受审,凌辱挨饥。流亡以来,凄凄切切,颠沛流离,难以寸管形容。如今遍地解放,音信渺茫,焦渴之心,离愁之苦,似涌泉而上,禁不住化作一春愁雨,淅沥萧飒,奔腾澎湃。

“爷,我来扫吧!”大娘接过扫帚,刷刷扫起来。

“爷!”大娘低声说,“这两天准备一下,你和俺娘看着孩子,我和二弟出去找找仕昌,总要有个信。”

“好,我也是这样想。你不用去了,我找老二去就行,他腿快,你出去也不方便,孩子也要人看。老二在村里打听过了,人家也不知道。让他去你表大爷那里打听打听,你二姐夫不是干武工队吗?或者他能知道点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