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这时,教堂后上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音乐声。葬礼就要开始了。格里歪了一下脑袋,微微地点了点头。福克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那封两天前被送到他桌上的信。寄信人正是格里·汉德勒,信上重重地写了十四个字:

卢克说谎了。你说谎了。到葬礼上来。

终于,福克先移开了目光。

死者生前的那些照片看得叫人心里难受。它们在教堂前方的屏幕上无情地闪过,一张接着一张。卢克穿着少儿足球队的球服欢呼雀跃;少女时代的凯伦骑着一匹小马越过栅栏。此刻,那些定格的笑容显得有些怪异,福克注意到有许多人跟他一样,都不忍直视这些照片。

又一张照片出现了,福克惊讶地认出了自己,那十一岁的面孔正透过模糊的影像望向他。照片上,他与卢克并肩而立,两人都赤裸着胸膛、大张着嘴巴,一起在镜头前展示了一条钩在鱼线上的小鱼。他们看起来非常开心。福克努力回忆拍这张照片时的情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幻灯片继续播放。卢克的照片,接着是凯伦的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洋溢着微笑,仿佛他们将会永远快乐下去。突然,福克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了照片上。这一回,他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整个肺部都拧在了一起。他听到人群里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受到触动的人。

一个少年版的福克站在卢克身旁,两人都长高了许多,变得手大脚大,脸上也长满了青春痘。照片上的他们依然欢笑如故,但这一次是四人合照。卢克的胳膊揽着一个金发少女的细腰,而福克的手则小心翼翼地悬在另一个黑长发、黑眼睛的少女的肩头。

福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照片居然会被放上去!他看了一眼目视前方的格里·汉德勒,渐渐收紧了下巴。福克察觉到站在他身旁的农夫晃了晃身子,慎重地向旁边挪了小半步,拉开了距离。福克明白,农夫终于想起他是谁了。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投回那张照片上,看着照片里的四个人,看着他身边的少女。他一直盯着那双黑眼睛,直到它们从屏幕上褪去。福克还记得拍这张照片时的情景。那是在一个下午,悠长的夏季已经接近尾声,那一天很美好。这是他们四个的最后一张合照,两个月后,黑眼睛的少女就死了。

卢克说谎了。你说谎了。

福克低头盯着面前的地板,盯了足足有一分钟。当他抬头再次看向屏幕时,照片上的时间已经飞快地流逝了,卢克和凯伦正在婚礼上拘谨地微笑。当时,福克也收到了婚礼的邀请。他回忆了一下自己推辞没去的借口,八成是工作。

比利的照片开始出现了:尚在襁褓中的通红小脸儿;头发长全时的蹒跚学步;长大一些后越来越像爸爸的模样;穿着短裤站在圣诞树下;跟爸爸妈妈一起打扮成三个怪兽,脸上的油彩随着笑容的绽放都裂开了。中间快进了几年,一个相貌更加成熟的凯伦出现在画面上,胸前抱着另一个新生儿。

夏洛特。幸运儿。鲜花拼出的名字里没有她。看到这张照片,才十三个月大的夏洛特似有感应,在奶奶怀里号啕大哭起来。芭布·汉德勒用一只手将小女孩儿紧紧地搂在胸前,不安地轻摇着;另一只手攥了张纸巾,压在自己的脸上。

福克对小孩子没什么研究,不知道夏洛特是否认出了屏幕上的妈妈。也许她只是觉得不高兴,自己明明还活蹦乱跳的,却被人放在了葬礼的纪念照片里。福克明白,她早晚会适应这一切的。毕竟,她别无选择。对一个注定要贴着“唯一幸存者”标签长大的孩子而言,现实是残酷的,难以逃避、无处可躲。

背景音乐结束了,最后几张照片在一阵尴尬的寂静中闪现。终于,有人打开了灯,众人不禁集体松了一口气。一个肥胖的牧师艰难地晃动着身体,踏上通往讲台的两级台阶,福克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那三具骇人的棺材。他想起了那个黑眼睛的少女,想起了一个二十年前编造出来并统一口径的谎言,铺天盖地的恐惧与青春期的荷尔蒙在他的血液里横冲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