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小孃孃(第2/3页)

“怕?——那你在我这儿呆会。”

“我不回去。”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谢淑媛已经脱了衣裳,噗的一声把灯吹熄了。

雨还在下。一个一个蓝色的闪把屋里照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炸雷不断,好像要把天和地劈碎。

他们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之中。他们在做爱时觉得很快乐,但是忽然又觉得很痛苦。他们很轻松,又很沉重。他们无法摆脱犯罪感。谢淑媛从小娇惯,做什么都很任性,她不像谢普天整天心烦意乱。她在无法排解时就说:“活该!”但有时又想:死了算了!

每年清明节谢家要上坟。谢家的祖茔在东乡,来婕园在城西,从谢家花园到祖坟,要经过一条东大街。谢淑媛是很喜欢上坟的。街上店铺很多,可以东张西望。小风吹着,全身舒服。从去年起,她不愿走东大街了。她叫陈聋子挑了放祭品的圆笼自己从东大街先走,她和普天从来婕园后门出来,绕过大淖、泰山庙,再走河岸上向东。她不愿走东大街,因为走东大街要经过居家灯笼店。

居家姊妹三个,都是疯子。大姐好一点,有点像个正常人,她照料灯笼店,照料一家人吃饭——一日三餐,两粥一饭。糙米饭、青菜汤。疯得最厉害的是兄弟。他什么也不做,一早起来就唱,坐在柜台里,穿了靛蓝染的大襟短褂。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只听到沙哑沉闷的声音(本地叫这种很不悦耳的声音为“呆声绕气”)。他哪有这么多唱的,一天唱到晚!妹妹总坐在柜台的一头糊灯笼,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姐妹二人都和兄弟通奸。疯兄弟每天轮流和她们睡,不跟他睡他就闹。居家灯笼店的事情街上人都知道,谢淑媛也知道。她觉得“格应”。

隔墙有耳,谢家的事外间渐有传闻。街谈巷议,觉得岂有此理。有一天大早,谢普天在来婕园后门不显眼处发现一张没头帖子:

管什么大姑妈小姑妈,

你只管花恋蝶蝶恋花,

满城风雨人闲话,

谁怕!

倒不如远走天涯,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倒大来潇洒。

谢普天估计得出,这是谁写的,——本县会写散曲的再没有别人,最后两句是一种善意的规劝。他和小孃孃商量了一下:走!离开这座县城,走得远远的!他的一个上海美专的同学顾山是云南人,他写信去说,想到云南来。顾山回信说欢迎他来,昆明气候好,物价也便宜,他会给他帮助。把一块祖传的大蕉叶白端砚,一箱字画卖给了季匋民,攒了路费,他们就上路了。计划经上海、香港,从海防坐滇越铁路火车到昆明。

谢淑媛没有见过海,没有坐过海船,她很兴奋,很活泼,走上甲板,靠着船舷,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显得没有一点心事,说:“我这辈子值得了!”

谢普天经顾山介绍,在武成路租了一间画室。他画了不少工笔重彩的山水、人物、花卉,有人欣赏,卖出了一些,但是最受欢迎的还是炭精肖像,供不应求。昆明果然是四季如春,鸡枞、干巴菌、牛肝菌、青头菌都非常好吃,谢淑媛高兴极了。他们游览了很多地方:石林、阳中海、西山、金殿、黑龙潭、大理,一直到玉龙雪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谢普天的画大有进步。他画了一些裸体人像,谢淑媛给他当模特。画完了,谢淑媛仔仔细细看了,说:“这是我吗?我这么好看?”谢普天抱着小孃周身吻了个遍,“不要让别人看!”——“当然!”

谢淑媛变得沉默起来,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谢普天问:“你怎么啦?”——“我有啦!”谢普天先是一愣,接着说:“也好嘛。”——“还好哩!”

谢淑媛老是做恶梦。梦见母亲打她,打她的全身,打她的脸;梦见她生了一个怪胎,样子很可怕;梦见她从玉龙雪山失足掉了下来,一直掉,半天也不到地……每次都是大叫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