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3/8页)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柜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酣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一齐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通,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的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的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淹死。孩子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得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这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里喊声震天,在喊声中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的,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像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在奏着一件乐器。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面。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得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被稀啦哗啦的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

同时那些过了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那些后来者,不管你是发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孩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胜者,做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于这后上来的抱孩子的妇女,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们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

那些优胜者坐在车厢里一排一排地把眼睛向着劣败的那个方面看着。非常的不动心思,似乎心里在说:“谁让你老了的!”“谁让你是女人!”“谁让你抱这孩子!”“谁让你跑不快的!”

马伯乐站在站台上,越想越怕,也越想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刹不住尾,越想越没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飞机已经来到了天空,他是和钉在那里似的不会动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会她。

大卫叫着:

“爸爸,爸爸,我饿啦。我要买茶鸡蛋吃。”

他说:

“你到一边去,讨厌。”

约瑟在站台上东跑西跑,去用脚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头发,已经在那边和人家打起来了。马伯乐的太太说:

“你到那边去,去把约瑟拉回来,那孩子太不像样……和人家打起来了。”

太太说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动不动。

太太的脾气原也是很大的,并且天也快黑了,火车得什么时候来,还看不见个影儿。东西一大堆岂不是要挤坏了吗?太太也正是满心的不高兴,她看看她丈夫那个样子,纹丝不动,可真把她气死了,她跑到约瑟那里把约瑟打哭了,而且拉着一只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