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4/5页)

接着他又做了第二个企图,想要说请老太太看电影去,并请大小姐。这是很自然的,就这么说吧。

但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发现了这么说不大好。于是又换了个方法,又觉得不大好。实在都不大好。怎么好的方法就全没有呢!这可真奇怪。

到了后来,脑子已经不能想了,想什么,什么不对,都完完全全做不到。

于是什么人工的方法也不追求了,他就听天由命了起来。

他希望大小姐从她的房子自动地走出来,让他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到她。所以他从那门帘的缝中巧妙地注意着门帘以外的动静。那过道上有一个玻璃杯响,他以为是她出来了。小丫环登登地从过道跑过去,他以为一定是大小姐在招呼她,或者是招呼她打一盆洗脸水,她洗了脸,大概就要出来了。

过了半天工夫,没有出来,分明他是陷到失望里去了;但是他不让他自己失望,他设法救了他自己,他想一定是她在穿衣裳。又过了好些工夫,还是没有动静。本来他的猜测都是丝毫没有凭据的,本不可靠的,但是他不那么想。他想她或者是在梳头发,就像隔着窗子、门他就看到了的那样。

这一梳头发,可始终没有梳完,大小姐也始终没有出来。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马伯乐在心里说着,“人是无情的呀。”

他含着眼泪走出了王家。他走在巷子里,他的眼睛上像是罩着一块不十分干净的玻璃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脚步因此也散了,伸出去的脚没有力量,似乎在那石板路上飘着,而踏不住那石板路了。

马伯乐被过重的悲哀冲击得好像一团汽沫似的那么轻浮。他勉强地挣扎着才算走到了家里,差一点没有被冲到阴沟里去。向前走,终于也就走到家里来了。这小巷子上边是天,下边是石板,而两边又都是墙壁,周密得像一个筒子似的,就是存心打算溜到一边去也是不可能的。

马伯乐从此失恋了,而是真正的失恋。他作了不少诗,而且都是新诗。

王小姐不见他,那是实实在在的了。他写了两回信去,也都一点用处没有,于是他感到王小姐毕竟是出身高贵。高贵的女子对于恋爱是纯洁的,是不可玷污的,所以王家的公主一怒就不可收拾了,那是必然的。

一方面虽然马伯乐是被舍弃了,但是一想到若是被公主舍弃了,别说舍弃一次,就是舍弃十次也是值得的,因为她是公主呵。因为公主是世界上很少有的。

所以马伯乐五六天没有出屋,就坐在屋里向着那窗外的枇杷树作了很多诗。

篇篇都是珍贵的杰作,篇篇都好得不得了。

马伯乐新作的诗都保存着。诗实在是作得很好,但是没有人鉴赏。他拿给朋友们看的时候,朋友们看了之后,是不知所云的,因为马伯乐恋爱这件事情人家都不晓得。这使马伯乐很生气,他说中国人不能够鉴赏艺术。外国的诗人常常把自己的诗当着朋友去读的,而在中国什么都谈不到的,真他妈的中国人!

于是还是自己念上一遍吧:

多么值得怀念呵!

当她抚摸着我的胸口的时候。

好是好,就是有点大不贴题,这一点马伯乐自己也晓得。本来那王小姐的手连触也没触到的,怎么会抚摸到胸口上去了!不过作诗都是这么作,若是不这样,那还叫什么诗呢?

于是马伯乐又念第二篇:

我的胸中永远存留着她的影子,

因为她的头发是那么温香,

好像五月的玫瑰,

好像八月的桂花。

我吻了她的卷发不知多少次,

这使我一生也不能忘记。

马伯乐念完了,他自己也茫然了,他究竟去吻过谁的头发呢?他自己也不晓得,不过觉得究竟是吻过的样子,不然怎么能够这样的感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