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形象的比较读《神曲·炼狱篇》(第4/5页)

炼狱的第一歌里便提到了一种灯芯草,这是一种极其有韧性的、长在海岸边日日被波浪冲击的草。灯芯草的形象就是炼狱的形象,完成了地狱旅程的人,现在已练出了无限止的韧性;一种强大的新理性也被催生出来,从此将更为显露地发挥作用。而追求者在这个阶段,已经能够凭本能感到自由者的欢欣与幸福。但这并不是说,人到了地上乐园内心就变得轻松了,一点也不!人只不过是凭借对理性的领悟在此地获得了更大的承受力与灵活性。人变得百折不挠,攻无不克了:“就在他把它拆下来的地方,又一模一样的生出了另一枝来。”但是以肉体奴役为主的折磨在炼狱中已不再有了,幽灵们高唱:“当以色列出了埃及的时候。”人的实体在这里进一步消亡,只留下一个影一般的形象。那却是非常美好的形象。“我”所遇到的第一个罪人便对我谈起他心中那爱的柔情,并在我的要求下对我唱出了爱情的歌曲。不过爱却不是随便承受得了的,爱引起创造前的高度焦虑,冲动逼使人必须立刻找到突破口。当然这种具有自觉性的创造与地狱阶段的创造又不同了,狂跑着的幽灵们和“我”都在冥冥之中感到了自己的目标——那座理性之山,而“跑”的动作,则是一半清醒一半茫然地实现理性。

创造中的自觉性很自然地导出了认识论的痛苦——那个“人无法成为神”的古老的痛苦。人没有办法超越自己的肉体,人对肉体的第一轮更深入的认识便带来更深的精神上的悲痛。肉体在此处的作用是提供认识的材料,只要这种材料源源不断,精神之痛也就成为永恒。所以炼狱中对肉体或世俗的排除并不是要消灭肉体与世俗,而是一边否定一边深入其内,以保持精神的活力。那种不变的沉痛表情,便是人活得充分,活得高级的标志。由于精神与肉体在认识论中互为前提,所以在那座险峻的山上,每一步的进展都同外界无关,人必须回到已被抽象化了的肉体,在重返这个再造的欲望的探险中达到创造性的飞跃。炼狱中的幽灵的形象因此已大大地滤去了山野之气,人在叙述自己的经验时脸上闪烁着高度的文明的光辉,当然有时也会因所涉及的主题过份深邃而保持明智的沉默,那是因为“一切均在不言中”。可以说,整个炼狱体验都是认识论的体验,内心的矛盾虽然不再像地狱中那么外露,但却在深化中更加尖锐了。人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必须每时每刻专心致志于一点,否则就会大难临头。炼狱中的严酷是内在的严酷,那烈火也是心灵之火,人的意志必须受到烈火的精炼才能越过肉体的致命鸿沟达到彼岸。所以在炼狱阶段,人光是从情感上惩罚自己还不够,人还得每天为自己设置死亡之墙,在死亡操练中形成优美的、有高度尊严的精神舞蹈。我们还可以看到,人自身的世俗罪行不能阻止人的认识,人只要具备了这种精神操守,其外貌就透出高贵之美,而不论他或她生前是否作恶多端。

由于认识的方式是理性观照下对肉体的深入,所以幽灵们盼望着与世俗相逢。这种盼望大都是一种充满温情的盼望,因为所盼的对象是生命的象征,而没有生命,便没有认识。幽灵同世俗是互为故乡的,一个幽灵回忆生命的辉煌时,其实是排除了善恶之间的划分的。所以虽然“痛斥”是幽灵们对世俗恶行的反应的主调,每一个幽灵仍然深深地爱着他那不争气的故乡。在这种场合,幽灵们脸上的表情总含着温情。他们热烈地同“我”拥抱,详细地诉说自己的命运,希望通过与“我”的交流把有关他们的信息带往人间。很显然,炼狱的幽灵们超越了愤怒的阶段,代之以悲悯和爱。虽然他们并未失去感觉人间悲欢的能力,但在他们的语气里,一种超然的成份已占了上风,这种超然渗透于回顾中,使得认识深化。因此炼狱的艺术是“更伟大的艺术”,追求的模式还是那一个,深度却大大改变。当幽灵们“痛斥”自己生前的罪恶时,隐含的是对自身肉体的爱。悔恨是让肉体超度的惟一途径:“我现在只想哭,不想讲话……”实际上,幽灵就是为肉体而存在的。世俗中有那样多的辛酸、苦难,那样多的孽债需要清算,并且那前景,似乎是永无宁日,如果灵魂不是像情人一样深恋着那些恩恩怨怨,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地自觉受苦呢?幽灵自身没有实体,但又绝对不是彻底的“无”,只不过他们的实体已分了家而已,隔绝是无可奈何的,眷恋是永恒不变的,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