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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退避对格蕾斯意味着什么,斯通纳不得而知,因为她正以自己的方式变得像母亲一样孤僻、退缩。她已经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虽然对父亲还保留着那种羞涩、温柔的微笑,但并不愿意跟他说话。夏天他生病的那段时间,看到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就悄悄溜进父亲的那个房间,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着窗外,显然感到跟他在一起很满足,但即便那个时候,她都沉默不语,而且当他试图引领她从自我中走出来时,她就开始焦躁不安。

斯通纳生病的那年夏天,她十二岁,已经出落成一个高挑、纤细、脸蛋精致的女孩,头发与其说是红色,更像是金色。秋天的时候,在伊迪丝最后一次暴烈攻击丈夫,她的婚姻,她自己,以及她觉得自己变成的这个样子的时候,格蕾斯几乎动都不动,好像感觉稍微一动就会摔进一道深渊,在这道深渊里,她根本爬不上来。那场暴烈过后有一段时间,伊迪丝带着她自以为可以从容掌控的自信的鲁莽劲儿认定:格蕾斯之所以沉默寡言是因为不开心,她不开心是因为在同学中不受欢迎。伊迪丝开始把那种逐渐淡化、针对斯通纳的暴力攻击转化成针对她所谓的格蕾斯的“社交生活”的攻击。她再次迸发出一种“兴趣”,把女儿打扮得光鲜亮丽,时髦前卫,给她穿上带褶边的衣服,更加衬托出孩子的削瘦。她经常举办派对,弹钢琴,欢快地坚持要求每个人都跳舞,对格蕾斯唠叨着要冲每个人微笑,讲话,说笑话,大声笑。

这次攻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然后伊迪丝放弃了战役,开始了漫长、缓慢、通往自己都不清楚目的的旅程。但是这次攻击对格蕾斯产生的各种后果却与它持续的时间不成比例。

攻击结束后,格蕾斯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父亲在她十二岁时送的那台小小的收音机。她经常在不曾收拾的床上躺着一动不动,或者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听着放在床头桌上的那个矮宽、丑陋的机子的漩涡形装饰中发出的尖细得刺耳的声音,好像她听到的说话声、音乐声、大笑声全都是她身份的余绪,好像连这个都逐渐远远地淡去,化作沉默,她已经回忆不到。

格蕾斯慢慢胖起来。在那年冬天和十三岁生日这段时间,她体重增加了五十磅,脸蛋慢慢鼓起来,而且很干燥,就像正在发酵的面团,四肢也渐渐柔软,动作变得缓慢、笨拙。她吃得比以前还少,但非常喜欢甜食,房间里总放着一盒糖果,好像体内的某种东西开始松弛、柔软和绝望了,好像体内某种没有形体的东西在搏斗着,忽然松懈了,现在说服她的肉体明确指定过那种阴暗和隐秘的生活。

斯通纳心怀伤感地眼睁睁看着这种变化。这种伤感掩饰了他显现给世人的那张冷漠的脸。他不允许自己产生那种轻松、奢侈的内疚感。考虑到他的天性和与伊迪丝生活的环境,他完全束手无策。这种想法强化了他的悲伤,这种悲伤是内疚都无法引发的,让他对女儿的爱更加彻底、更加深刻。

斯通纳知道——而且很早就知道,他认为——女儿属于那种极其稀有而且永远那么漂亮可爱的人类中的一员,这种人的道德质地是那么娇柔,必须认真养护和关心,这样它才能称心如意。由于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只好生存在一个不可能是自己家园的地方。渴望温柔和安静,它只好以冷漠、麻木和喧闹为食粮。这种天性,即使在陌生和充满敌意、不得已要生存的地方,也没有蛮力击退反对它的残暴势力,只有退缩到一个静谧之地,那里荒凉、狭小而柔静。

当她长到十七岁的时候,中学高年级第一学期的那段时间,她身上又一个变化发生了。好像她的天性找到藏身之处,她终于可以向这个世界展示一种面目了。就像体重迅速增长那样,她前三年长出来的体重又迅速掉了下去。在认识她的人看来,她好像属于那种有神奇魔力在参与这种变化的人,她好像从一只蝶蛹里露出来,飞向空中,她好像早就为此设计好了。她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动人了,本来很纤细、后来忽然很肥胖的身体,现在四肢精致柔软,行走时透出一点淡淡的优雅。这是一种不张扬的美,几乎可以说是病态的美。她的脸蛋上几乎没有表情,像一副面具。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总是直视着某个人,没有好奇心,没有任何畏惧,你可以看穿它们。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带着那么点儿平淡,但她很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