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3/5页)

“那就好。”

星野点了下头,又回到贝多芬的传记。贝多芬自视甚高,对自己的才华绝对自信,对贵族阶级概不讨好。他认为惟有艺术、惟有情感的正确表露才是这世界上最为崇高、最值得致以敬意的东西,而权力和钱财则是为之服务的。海顿在贵族家寄宿的时候(不寄宿的时候很少)同仆人们一起吃饭,音乐家们在海顿生活的时代属于仆人阶层(当然直率而随和的海顿宁愿同仆人们一起吃饭,也不愿同就餐时有种种清规戒律的贵族们在一起)。但是,贝多芬每次受到这样的侮辱都大发雷霆,往墙上摔东西,要求与贵族平等地同坐一桌。贝多芬性情急躁(甚至可以说是暴躁),一旦发火便不可收拾,政治上想法也很激进,并且不加掩饰。耳聋之后,这种脾性愈演愈烈。他的音乐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飞跃性地向外扩展幅度,同时又稠密地集中于内心。大概惟独贝多芬才能将这种二律背反性同时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如此非同寻常的作业将他的现实人生迅速毁坏殆尽,人的肉体和精神毕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长期忍受这种剧烈劳作。

“伟人也真不容易啊!”星野中途放下书,叹了口气,深为敬佩。学校音乐室里放着贝多芬半身铜像,他只是清楚地记得他愁眉苦脸的神情,而不知晓此人送走的人生竟如此充满苦难,于是心想,无怪乎他显得那么郁郁寡欢。

星野思忖:这么说也许不合适——自己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伟人。他往中田那边望了一眼。中田一边目不转睛看家具图集,一边做着凿凿子或推刨子动作,大约一见到家具身体就习惯性地动了起来。

那个人倒有可能成为伟人,星野想,普通人横竖做不到那个程度。

十二点过后来了另外两个阅览者(两个中年女士)。于是两人去外面歇息。星野准备了面包当午饭,中田一如平日帆布包里带着装有热茶的小保温瓶。星野问借阅台里的大岛哪里吃东西不碍事。

“问得有理,”大岛说,“那边有檐廊,不妨一边欣赏庭园一边慢慢用餐。如果愿意,餐后请来喝咖啡,这里备有咖啡,不必客气。”

“多谢。”星野说,“好一个家庭式图书馆。”

大岛微笑着把前发撩去后面:“是啊,同普通图书馆相比,我想是有所不同,或许真可以称为家庭式的。我们的目的是提供能够静心看书的温馨的空间。”

此人感觉极好,星野想,聪明、整洁、富有教养,且十分亲切。没准是同性恋者,他猜想。但星野对同性恋者并不怀有什么偏见。人各有所好,有人能跟石头说话,男人睡男人也无须大惊小怪。

吃完东西,星野站起长长地伸个懒腰,独自去借阅台讨了一杯热咖啡。不喝咖啡的中田坐在檐廊里边看飞来院子的鸟边喝保温瓶的茶水。

“如何,可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书了?”大岛问星野。

“唔,一直看贝多芬的传记来着。”星野说,“非常有趣。跟踪贝多芬的人生,有很多东西让人思考。”

大岛点头:“是的。极审慎地说来,贝多芬的人生是相当艰难的人生。”

“嗯,活得十分辛苦。”星野说,“不过我是这么想的,从根本上得怪他本人。贝多芬这个人几乎天生没有协调性,只想他自己,脑袋里只有他自己的事、自己的音乐,为此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这样的人身边真有一个,那怕是很麻烦的,我都想说一句‘喂喂,路德维希,请原谅’。外甥精神上出问题也没什么奇怪,可是音乐厉害,打动人心。不可思议啊!”

“完全如此。”大岛同意。

“可他何苦过那么难受的日子呢?再正常一点儿、像一般人那样活着不也可以的么,我觉得。”

大岛来回转着手中的铅笔。“是啊。不过在贝多芬那个时代,大概自我的表露被视为一件很重要的事。这样的行为在那以前的时代也就是绝对王政时代被作为不当和有违社会常规的行为受到严厉压制,这种压制在进入十九世纪之后随着资产阶级掌握社会实权而被全部解除,大部分自我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同自由、个性解放同属一义,艺术、尤其是音乐首当其冲。柏辽兹、瓦格纳、李斯特、舒曼等紧随贝多芬出现的音乐家无不度过了离经叛道波澜万丈的人生,而这种离经叛道在当时恰恰被认为是理想的人生模式之一,想法非常单纯。那一时代被称为浪漫派时代。的确,对于他们本人来说,那样的生活方式有时是相当难以忍受的。”大岛说,“喜欢贝多芬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