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第2/18页)

假如我出于好奇,向她打听,那些花都是谁送的,她就一脸不高兴。假如我继续追问,缠着她,她就会恼羞成怒,将那些鲜艳欲滴的玫瑰扔在我的脸上,将花瓶砸向窗户。时常有些陌生的声音将电话打到家里来,当然,他们那么急于打听她的去向,并非仅仅为了给她送花。韩冰每个星期天都要外出,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了什么事……怎么样才能向她说明:作为一名合法丈夫,我关注她每周一次的外出,并不是出于妒忌和猜疑,而纯粹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摆脱自己无所依傍的不真实感。

显而易见,谈话只能从玫瑰开始。这些插在花瓶里的花束是通往她生活中未明部分的唯一标识。有时,她会故意岔开话题,聊起另外一些种类的花朵,比如栀子花。

我不喜欢它的浓香。它有毒。俗艳。不值一提。不过她转而又说,这种轻佻的花朵假如开放在四月的霏霏淫雨中,开放在南方小镇的深巷枝头,情况就大为不同。因为,日复一日的濛濛细雨、返青的垂柳、流水和粉墙黛瓦与它的暗香相得益彰,仿佛使人看见了那些久已被人遗忘或并不存在的事物;唤起人们内心对虚度光阴的缅怀和挽留,激起我们心底未名的愁绪和渴望……

在病中,我所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浸透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中。一方面,我意识到自己菁华已尽,弱不禁风。杜冷丁的剂量已赶不上细胞裂变的速度。光线太亮,我的皮肤就会隐隐灼痛;阳光一旦消失,又给寒冷让出了地盘;而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几乎每次都使我出一身冷汗。

另一方面:

河床下的泥土

河床下的泥土被太阳晒得发烫,而树丛中却是凉阴阴的。斑斑驳驳的树影越过棕红色的沙土,依附在浅浅的水面上。河滩上到处都是蚌壳行走时留下的痕迹。朱国良说,当河蚌张开硬壳,呈露出嫩红色的软肉,令人联想到……

这时,我们远远地看见了金兰寡妇,她的围裙让肥皂沫弄得湿漉漉的,她正从杨福昌的家里出来。而她身后的那扇门随即就关上了,两只黝亮的铜环剧烈振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

金兰寡妇一边往前走,一边撩开围裙抓挠着下腹。她绕过一排竹篱,来到了裁缝铺的门口。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挠痒,刘胜利说。就好像被太阳晒死的河蚌里长满了白蛆。我们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腥味。

张裁缝脖子上搭着一根量衣尺,从缝纫机前站了起来,他向金兰说了句什么,她就笑得浑身颤抖。在门槛的内侧,金兰将一叠红色的花布抖落开,看了又看。

刚才,金兰寡妇到杨福昌家去干什么?杨家的大门干吗在白天也要关上?德顺说。我们都没有搭理他,因为张裁缝嬉皮笑脸地走到金兰身边,开始给她量袖口。

金兰寡妇的胸脯鼓鼓囊囊的,仿佛随时都会将衬衣的纽扣绷飞。裁缝手中的量衣尺一会儿停留在她的手臂上,一会滑向她的脖颈、她的两肋、腋下、臀部、胸乳、腰眼、腿弯……他的手指像女人一样白皙、柔软。在牵牛花的香气中,我们似乎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布匹的染料的味道。

我们再次把视线投向杨家大院:大门紧锁,窗户上糊着白纸。二楼的露台被树荫遮住了,一张旧藤椅局促地占据住了露台的一角,旁边有一摞破旧的皮箱,表皮裂开,翻卷,露出了白色的革里。楼下门楣的两侧,一左一右分布着两只燕巢。晾衣绳上空空荡荡。假如不把屋檐下几只麻雀的啁啾考虑在内,寂静是乏味沉滞的、单一的、持续的,就像炎热的七月一样漫无尽头。

这时,刚才在裁缝铺说笑的两个人已不知去向。那架老式缝纫机上搭下的布匹一直垂挂到地上。一只公鸡跃上了木桌,将空空的瓷碗啄得叮当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