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以为你会死(第2/4页)

我以为你会死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真怨,怨恨命运。

怎么是我?这么年轻患癌症的怎么偏偏是我?

吉姆来医院看我,他说以为我会死。我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回荡起吉姆数年来梅、梅的各种呼唤声。因为我给吉姆讲过故事,我在寒冬出生,妈妈生我的那天,窗外一片梅树都开了花,爸爸就给我取名梅。父母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儿,后来妈妈怀了第三胎,做流产手术之前医生告诉妈妈是个男孩,留下来吧。但是父母决定全力抚养两个女儿,不要第三个孩子了。一定是从那个时候起,父母就决定把我这个长女或多或少当男孩来培养,所以把我名字的意义都强化了,从小我就被爸爸耳提面命:梅,天生就是冬天不畏严寒盛开的花,爸爸希望你一生像梅花一样不畏艰难,傲雪盛开。吉姆曾经是我的男朋友,后来又成了丈夫,他听了有关我名字的故事,也喜欢上梅花,喊我的时候,经常温柔地提着嗓子用第二声喊梅、梅,偶尔急的时候,就变回了德国人发音习惯的第四声,喊成了妹、妹,或者颠三倒四地喊梅、妹,梅妹,喊得我有些欢喜也有些心烦。

闭着眼睛,我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我还不会死,因为我言又不善了,我还对着吉姆吼叫了,甚至还有气愤。我的气愤,一定藏得很深,很隐秘,多数时候被我掩饰得很好,别人不会知道。

我小时候得够了病,3岁得过胸膜炎,4岁得过肺炎,胸膜炎、肺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我5岁在幼儿园又被传染上肝炎,肝炎好起来就没有那么快了,间或几年复发一次,而且直到中学我的肝都是肿大的状态。惹妈妈生气的时候,她说我:你怎么就不得脑膜炎呢?我宁愿你得脑膜炎,其他别的“炎”(盐)都别得,都省着给我做菜用。我宁愿你得了脑膜炎脑子笨一点,别的“炎”没得身体好一点,我就少操了好多心,身体少受好多累。我小时候,妈妈经常抱着我上医院看病。可是我不仅没有得脑膜炎,脑子还好使得很,小学、中学一直成绩第一,但妈妈没有觉得我多了不起,我的成绩本她也不看,倒是老看我的病历本,妈妈把我所有的病历本都收藏得好好的,说今后凭着这些厚厚的病历本我也许不用去农村插队,那她抱我、背我看病才没有白费力气。哪里知道1977年恢复高考了,等到我中学毕业参加高考,妈妈慌了,把我所有的病历本一把火都烧掉了,生怕因为有病史,女儿高考体检通不过,好像烧掉了病历,女儿就从来什么病也没有得过似的。好在女儿还争气,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健康的大姑娘,高考体检一次性通过,上了北大。妈妈又说,你小时候得过足够多的病,有足够的免疫力,今后什么病也不会得了。是啊,我上了北大,身体越来越好,成绩也不错,又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又出了国,出了国又获得了博士学位,获得了博士学位我才开始工作,工作挣钱了才能孝顺父母,才敢生儿子,转眼我36岁了,儿子才一岁多。

怎么就是我得癌症啊?!我真怨。

此时此刻,我刚从手术的昏迷中醒来,被满身的管子、瓶子装得紧紧的,被缝伤口的线锁得密密的,我的潜意识里有怨气,但是我自己也未必知道。这个吉姆,他跑来了,来了第一句话就说以为我会死,把我心底的怨气马蜂窝般捅破,让我的怨气直往上冒。

吉姆知道吗?我不仅有怨气,我还有恐惧,极大的恐惧。

拿到癌症诊断书之后,我还去做了各种各样提心吊胆的检查,随着进医院的次数一次一次增加,随着医生让我做的各种检查一项一项地进行,随着我对这个病情一点一点地了解多了,这个病的影响、后果就一步一步清晰起来,我的内心也就越发沉重了。胸肺拍片子那天,我上身光着在暗室里被仪器推来推去,平时检查身体可能不觉得,但是那天我很紧张。健康时在大自然中裸体晒太阳、裸体拍照片,我觉得身体是一种美,如今病了,脱得光光的,身体被现代文明仪器扫来扫去,我觉得屈辱、丧气,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结果出来了,医生告诉我胸肺没有癌细胞转移,我连声对医生道了好几声感谢,但是心情却没有轻松多少,因为过两天还要做CT检查肝脏。我突然有一种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的感觉,因为小时候就得过肝炎,而且复发过几次,拖的时间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