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第2/3页)

我已经不需要戒备了。

因为我不想写。

还是写吧。假如只写我婴儿时期的回忆也可以的话,假如一天只写五六行也可以的话,假如只有你一个人认真地读的话。好吧,为祝贺这个不知何时能完成的无聊工作的启始,我和你两个人简单地干一杯吧。此后开始工作。

我想起了自己出生后第一次站在地上的情景。眼前是雨后的晴空、雨后的黑土,还有盛开的梅花。那里一定是后院。一个女人用柔软的双手把我抱到那里,然后轻轻地放到地面上。我轻松地走了两三步。突然间,我的视觉沿地面捕捉到了前方无限宽广的感觉,我双脚掌的触觉捕捉到了地面无限深远的感觉。我感到全身一下子被冻僵,结果摔了一个屁墩。我好像被火烧了似的哇哇大哭起来。我饿得受不了了。

这些都是谎话。我只记得在雨后的晴空中看到了一道彩虹。

事物的名称如果是与其相符的话,即使不问也会自然明白。我是通过皮肤听到的,呆呆地望着一个物象,那个物象的语言会搔弄我的肌肤。例如:刺草。不好的名字就不会有任何反应。有的名字无论听多少遍也弄不明白,例如:人。

我两岁那年的冬天,曾经有过一次异常的经历。当时我感觉有小豆大小的火花在我耳边炸响,我吓得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耳朵。从那以后,我的耳朵就听不见声音了,只是偶尔能够听到远处的流水声。我不停地流眼泪,不久眼珠疼起来,紧接着周围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我仿佛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我多次抓自己的眼皮想把它除去。我不知在谁的怀里望着炉中的火焰。火焰渐渐变白,那奇景宛如海底摇曳的海带林。绿色的火焰如飘带,黄色的火焰如宫殿。及至最后我看到如牛奶般乳白的火焰时,已经忘却了自己。“哎呀,这孩子又尿了!每次尿尿时,这孩子都哆嗦个不停。”记得有人这样说我。我羞怯地鼓起肚子。那一定是感到了帝王般的喜悦。“我心里很明白,谁都不知道。”

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我有时跟玩具说话。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深夜,我问枕边的不倒翁:“不倒翁,你不冷吗?”不倒翁回答说:“不冷。”我又问:“你真的不冷吗?”“不冷。”“真的?”“真的。”睡在我身旁的一个人笑着说:“这孩子好像很喜欢不倒翁,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大人们都睡着后,我知道家里会跑出四五十只老鼠,有时还会有四五条锦蛇爬上榻榻米。大人们都睡得很死,所以不知道这种情况。老鼠和锦蛇甚至会爬到床上,可是大人们浑然不觉。我在夜里总是睁着眼睛。白天我当着大家的面,稍微睡一会儿。

我在无人知晓中变得异常,又在无人知晓中恢复正常。

每当我看见麦田里起伏的麦浪,就会回忆起在更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我凝视着麦田底下的两匹马,一匹红马和一匹黑马正在做苟且之事,完全不忌讳我就在它们旁边。我感受到了那种力量,所以对于它们的无礼行为甚至没有感到不满。

我还看到一匹红马,或许是同一匹红马。它似乎在做着针线活儿。过了一会儿它站起来,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和服的前襟,也许是在掸落线头吧。它又扭过身子,用缝针刺了一下我的面颊。“小家伙,疼吗?疼吗?“我感到很疼。

就这样掰着手指算一算经历过的各种事情,我记起祖母是在我出生后的第八个月去世的。只有那个时候我的记忆是清晰的,宛如雾霭中裂开了一个三角形的缝隙,从中窥见白昼清澈的天空露出的宝贵的肌肤。祖母的脸庞和身材都非常小,头型也很小。她身穿一件洒满芝麻粒大小的樱花花瓣的绉纱和服。我躺在祖母的怀抱里,一边呼吸着香料那淡淡的醉人香气,一边仰望着空中喧闹的乌鸦。祖母忽然哎哟叫了一声,随即把我扔到了榻榻米上。我滚落时依然望着祖母的脸。祖母下腭剧烈地颤抖着,雪白的牙齿震响了两三声,然后仰面倒下了。许多人跑到祖母的身边,围着她一起哭起来,那细细的哭声仿佛金钟儿在鸣叫。我躺在祖母的身旁,默默地看着那张死人的脸。祖母脸色惨白,额头的两端泛起的细小波纹扩展开来,转眼之间整个面部布满了皱纹。人死时,脸上立刻会产生皱纹,并迅速扩散,不断地扩散。这是皱纹的生命。文章到此结束。不久,难闻的恶臭就会从祖母的怀中爬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