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页)

我们离开网球场前往停车场。那里停着两辆客车,不仅载送我们这组九十二个人,还同时带上其他撤离者,总计约两百人。将军问我,多出的是什么人。我问离我最近的一个海军陆战队队员。他耸耸肩。“你们个子不大,我们是按你们两个人合我们美国人一个人的标准来安排的。”将军一脸愠怒,上了客车。我紧随其后。一方面,我也好不恼火,另一方面,又很理智:这种情形司空见惯了。说到底,我们也这么对自己人。摩托车上、公车上、卡车上、电梯里、直升机里,哪都载人如同载货,多到像自杀一样。谁还管什么载量规定,谁还管制造商什么温馨提示。当然,我们对超载见怪不怪,纯粹迫于无奈。但是,若有人认定我们性本如此,我们尽可坦然。“他们会这样对待一个美国将军吗?”车里人挤人。将军紧贴着我,怨道。“不会的,将军,想必不会。”我答道。十有八九也确实如此。车里,因为挤满了先前整日整夜被日晒热蒸的人,不一会,不但热烘烘,而且弥漫着难闻气味。好在很快到了等候的C-130大力神飞机。飞机像是一台装了机翼的垃圾车。跟这种卡车一样,货物由尾部装卸。巨大的货物装卸平板降了下来,让我们登机。经过这张巨嘴便进到空间很大、消化道似的通道,通道壁膜映照着防空灯鬼魅似的绿色灯光。将军下了客车,站到装卸平板一侧,我走到他身旁,一起看着他的家人、他的手下、手下的家人以及一百个素昧平生的人登上飞机。飞机装卸长站在平板上,脑袋扣着一顶篮球形状与大小的钢盔,一个劲挥手催促。“快点,不要扭扭捏捏。”他冲夫人说道,“卵子贴屁股,太太,跟紧点。”

夫人早已迷迷糊糊,对装卸长的粗话没有反应。她的孩子们找事,试着将他反复说的没经过脑子的粗话转译给她,她听了眉头紧蹙。这时,我瞅见一个男人朝装卸平板走来。他将有泛美航空公司标识的蓝色旅行包紧紧抱在胸前,佝偻着,低头往前赶。几天前,我与他在他位于三区的家里见过面。他是内务部一个中层官员,副部长身边秘书这样的角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灵不笨,或许不做好梦也不做噩梦;他的内心,和他内务部的办公室一样,空空如也。与他打过交道后,我有几次想过此人,可怎么也记不起他没有特征的脸。不过,在他由装卸平板往机舱爬时,我认出了他。我拍拍他肩膀,他惊得一哆嗦,好一会才转过头来,用吉娃娃狗眼似的眼睛瞪着我,装出从未见过我的样子。“真巧啊!”我说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将军,要是没有这位好心先生帮忙,我们还不定能上得了这架飞机哩。”将军僵硬地点点头,微微露齿。这么做是让对方明白,千万别想要他回报什么。“很荣幸。”秘书低声道。他的妻子扯他的胳膊,他的身子因此微微抖了一下。表情若能当刀,看他妻子的表情,她恨不得阉了我,将我的睾丸装进手包一走了事。后面涌上来的人将他俩往上推去。将军瞥了我一眼,说道:“他认为是荣幸?”“算是吧。”我说道。

等其他人都上飞机,将军示意我走在前面。他最后一个进到机舱。舱里哪有什么座位。大人们,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坐在包上。孩子们则坐在大人们的膝盖上。运气好的人可以缩在舱内两旁一纵纵隔出的空间,抓牢固定货物的带子。舱内拥挤不堪,人的肉体轮廓因为相互挤压不再分明。有些人可以坐预订座位的飞机体面离开南越。在这架飞机上,没人有体面可言,跟动物一样,肉贴肉,挤在一起。邦,灵,德,还有夫人和她的子女,被夹在机舱的中部某处。装卸平板慢慢升起,哐地闭上了。所有人虫一样被封闭在罐头里。将军、我和装卸长一起倚住平板,膝盖顶着跟前人的鼻子。四台涡轮螺桨发动机开始运转,轰鸣声震耳欲聋,机体抖动,平板咔咔作响。飞机启动,沿着停机坪轰轰地驶往跑道,舱里人跟着左摇右晃前倾后倒,看似一群一边默默祷告一边摇头晃体的教徒。飞机开始加速,惯性将我压在平板上。我跟前一个妇女用手臂抵住我的两个膝盖,下巴紧贴住我大腿上的背包。舱温升高,超过了四十摄氏度,舱里气味也越来越浓。汗臭味、脏衣服酸腐味以及焦虑情绪,弥漫开来。幸亏打开的舱门口传来凉风,舱里空气才有所改善。一个机组人员像摇滚吉他手一样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他斜挎着的可不是一把六弦电吉他,而是一把弹匣里装有二十发子弹的M16。飞机上了跑道,两侧物体从我眼前一一晃过:有混凝土防护墙,有被切削成两半的巨大铁桶。此外,有一排被弃的战机,它们这晚早时遭俯冲扫射,发生爆炸,燃起大火,因而被毁。散落一地的机翼看似从被虐待的苍蝇身上拔下的翅翼。满舱人又怕又盼,像被一条“静”毯捂住,没发出一点声音。此刻,他们所想应该同于我的所想:再见,越南;Au revoir,Saigon(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