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7页)

问:“你是做什么的?”

右边男人问,是指挥官的声音。这声音刺激了他,愤怒像一柱红色的火从他心底腾起。不过,他没出声,而是紧绷身体,似要绷开绑缚的绳子,直到皮肤被勒得火烧一样痛才停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是叛徒!是反革命分子!是没有家、没人信任的杂种!”不过,怒火来得快,消去亦快,他陷入绝望,低声哭了。他做出的所有牺牲将永远得不到认可赞扬吗?他将永远不被任何人理解吗?他将永远孤独无助吗?为什么非得他承受这些折磨?

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垫子一头的男人问,是政委的声音。多么简单的问题。他张开嘴,可舌头竟僵着,说不出来,他吓得一缩。他竟忘了自己的名字?不,不可能!他给自己取了美国名字;他的越南名字,是他母亲,世上唯一理解他的人,给他取的;他的父亲根本没想过给他取名,从不叫他儿子或名字,即便在课堂上,也只叫他你。不,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谢天谢地,他终于想了起来。他活动僵在黏黏舌槽中的舌头,大声说了出来。

政委说话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对。医生,我看,有必要给他注射血清。”听这话,左边男人应道:“很好,照您说的办。”医生从背后抄出手来。他的两只戴着齐肘的白色橡胶手套的手,一只拿着一颗步枪子弹大小的一次性用量针剂瓶,另一只拿着注射器。他很麻利地用注射器从瓶里抽出一种无色透明液体,蹲到病人身边。病人开始发抖,扭动身体。见此情形,医生说道:“反正要注射,你要是动来动去,情况只会更糟。”这话让病人安静下来。针扎在病人的肘窝,虽然刺痛,但几乎让病人松弛。这是不同于恍惚欲睡的感觉。不过,只能说“几乎”,而非真正彻底松弛。“求求你们了,”他说道,“把灯关上。”

政委说道:“灯绝不能关。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必须‘看见’?”指挥官哼哼道:“他永远看不见,哪怕亮上世界上所有的灯,他也看不见。他地下生活过得太久,成了睁眼瞎!”“好了,好了,”医生拍着病人胳膊,对他们说道,“讲科学的人必须做到永不绝望,至少,在给一个人的思想动手术时,不可绝望。我们看不见也触摸不到他的思想,要做的就是让病人一直醒着,以此帮他看见自己的思想,直到他能像别人观察他那样观察自己。这非常非常重要。要知道,我们一方面最了解自己,一方面又最不了解自己,好比把鼻子紧贴书页,书页上的字就在眼前,可就看不清。要想看清字,眼睛须与书页拉开一段距离。因此,我们要能把自己一分为二,使两者隔开一段距离,就能比其他任何人更清楚地看见自己。这是我们实验的实质。为此,我们还需一样工具。”医生指着地上一个棕色皮革背包。病人之前没有注意,但是,此刻一见背包,就知道它的用途:一部军用战地电话机。见到这种电话机,他又开始微颤。“苏联人给我们提供了血清,用它可有助于我们让病人说真话。”医生说道,“这样东西呢,是美国人的。注意到病人眼神吗?他记起了以前在审讯室里见过的情景。不过,我们不会用电线把他的奶头、阴囊跟电话发电机上的蓄电池一端连接。我们要做的是,”医生手伸进背包,拿出一根黑色电线,“把这个夹住一根脚趾。我们不用摇柄,否则电量太大。我们不要痛苦,不要折磨,要的只是刺激他,让他醒着。因此,我调小了输出电量,用电线把电话机与这个连起来。”医生举起一块手表,“秒针每转过十二点,便会有电流通到病人脚趾。电量小,刺激时间短。”

医生选了病人一只脚,解开裹住它的里面有填充物的麻布袋。病人抻着脖子想看医生用的设备,可头怎么抬、脖子怎么抻,也高不到哪去,自然看不仔细,仅见连着脚趾与背包的黑色电线。医生早先已在背包里换上手表。“六十秒计时,诸位。”医生说道。嘀嗒……病人等着秒针转过十二点时击向他的电流,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他目睹过类似情景:实验对象每次被电击,会发出凄厉惨叫,痛苦地抽搐扭动。经过十次最多二十次电击,他的双眼便像陈列窗里动物标本的眼睛,只映出玻璃的反光;人活着,却看似死了,或者说死了,却看似活着。克劳德曾带训练班学员实地观察并实验这种审讯。他预先警告:“谁要是嘻嘻哈哈,或不停摇动摇柄,我会一把拽开他。开不得玩笑。”病人还记得,当克劳德没要求他摇动摇柄时,如释重负。看着实验对象被电击得抽搐痉挛,他也吓得一抽。他很想知道,这种电击是什么感觉?如今,他竟成了实验对象。秒针滴答转动,他淌汗,簌簌发抖。秒针转过十二点,一股静电猛地击来,刺激得他身体腾起。倒也不疼,但着实吓得不轻。“看见了吗?完全没有伤害。”医生说道,“只要不断换着脚趾夹电线,连烧灼印都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