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越战永远不会结束(第2/2页)

《现代启示录》让我看到美国水兵如何屠杀满满一舢板的平民,看到一个叫马丁·西恩的美国军人如何残忍枪杀一个受伤的妇女。《野战排》让我看到观众中的美国人在电影出现美军杀死越南军人的画面时如何兴高采烈;电影里的场面,虽然虚构,但也让我愤怒得全身发抖。我明白了,我的英语即便完美到无可附加的地步,我的言谈举止即便完全美国化,在美国人眼里,我依然是“那个国家的人”,是“烂污”,是“异族”。我就读的中学,大多数是白人,亚裔学生少得可怜。午餐时,我们聚在一起,缩在一个角落,就这样,还自诩为“入侵的亚洲人”和“黄祸”。

类似的事情在我认识的越南人中比比皆是。对于许多越南人,比如在华盛顿越战老兵纪念馆里看不到二十多万阵亡南越战友名字的南越老兵,这场战争远未结束。因为,无论活着的还是阵亡的南越老兵,在美国人眼里,不属于“越战老兵”。美国人认为,他们保护了越南人,拯救了越南人,越南人要做的就是对美国感恩戴德。战争结束后数年里,美国接纳了成千上万东南亚难民,要找出比我们更爱国的绝非易事。看看在美国的越南人,有帮助美国起草《爱国法案》的教授,有帮助美国设计出用于伊拉克战争的穿透地下工事炸弹的科学家,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场也有越裔美国军人的身影。

这些越裔美国人为美国拼搏,但同时也没忘记为自己在美国争取一席之地。他们在加州奥兰治县,亦即越南本土之外最大的越南人社区、人称小西贡的所在地,建起了自己的越战纪念馆。这个纪念馆告诉世人,越南人比美国人更加包容,它的标志性雕塑是一名美国军人与一名南越军人并肩站立的雕像。每年四月,数千南越难民、老兵及其子女在这里集会,讲述他们的故事,纪念他们口中的“黑色四月”。

今年的“黑色四月”是战争结束后第四十个年头,是反思与我们的战争有关的一切的时刻。有人或许认为,我的这个难民家庭是美国梦的生动证明——我的父母生活无忧;我哥哥从医,且主持着白宫一个顾问委员会;我自己是一名教授、一个小说家。其实,我家的故事也是一个离不开失去和死亡的故事,我家之所以来到美国,不就是因为美国发动了一场死难三百万越南人(还不包括邻国老挝、柬埔寨二百多万人)的战争?其实不仅是越南人,来到美国的菲律宾人,很大原因不就是造成二十多万人丧生的美菲战争?大量朝鲜人避难美国,不就是因为一场两百多万人殒命的战争及其引发的一连串事件?

关于上述战争的起因与担责,可以各持一端,但以下事实断无异议:战争的爆发和结束都发生在这里,因为有公民支持战争机器的运转,而饱受恐惧的难民则为了逃离我们挑起的战争来到美国。让公众知道这些战争故事,或者,让公众知道,读到的、看到的、听到的这些表面上是各个家庭的故事,究其实质,都是战争故事,这是制止军事工业体系无序疯狂的一个重要手段。请记住,不要指望这个体系的良心,他们不会认为战争是地狱,因为战争是他们的财源所在、兴隆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