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5页)

土地上滋生的绿色生命总能引发我的柔情,使我暂且从焦躁的痛楚中走出,回到一个平静。我已经不能离开它们,甚至觉得自己正是它们的同类。这种感触实在真切,是我常常都会碰到的……坐在渐渐沉入夜色的旷野上,我会一次又一次感受着一种绵长的情意。好像有什么总是潜藏在这儿,在稀稀疏疏的稼禾灌木和河渠沟汊之间。这儿正唤起、而不是掩埋了我的依恋。忍不住的思念泛起来,我回避着它,又怕伤害了它。我不能不想这会儿走了多远,又是从哪里走来?我一次次想到了那座城市,还有葡萄园,以及我不停奔走中穿越的所有村庄。

能够牢牢记住的只是我出生地的那片丛林、丛林中的果园;我们的茅屋、大李子树……我从那儿走出来,一直走到了这个夜晚。

我正在看着一片发黄的荩草浸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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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李子树到荩草地,中间这个开阔的世界竟变得一片模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当年的那个纵队的传奇就是在这里展开的。这里发生了多少残酷的故事、柔情拳拳的故事。这儿的某一处低洼地边的红麻林边,受那个可怕的“六人团”案件的影响,一夜之间杀掉了四十多位最勇敢的战士……鲜血比麻秆还要红……这故事过去了多少年?五十年前?昨天?好像一转眼我就坐在了这儿,伸手一摸脸庞,已经满是刺手的胡碴了。我正走向老迈,除了粗糙的手足,还有一颗心。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望见这颗心的疲惫和无望,以及它衰老无为的神情。可是它却时时被某种东西击中,顷刻间变得激动起来——在很长时间里它不能停止这种激动,并催逼着整个躯体匆匆上路,奔上一个遥远的未知。

这大概就是对于衰老的不安和惶恐,还有厌恶和逃脱。心的热情像个儿童,心的执拗才像个老人。一个人的生命总是由童年和老年这两种状态混合而成,总是在两个极端上摇摆。从一端滑到另一端,仿佛做得毫不费力。比如说我在这个夜晚仍能寻到一个自然地理方面的脉络:从东部平原到中西部野地——从一片泻湖平原到冲积平原。我搭帐之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处于构造沉降区,很久很久以前曾大量接受了黄河及山地侵蚀的物质来源,堆积成了一片大平原。从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黄河不厌其烦地在这片大平原上改道,它属于典型的游荡型河流——就好比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在大地上流浪……这片平原的确衰老不堪了,而我那片生长着绿色丛林、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小花的泻湖平原却是一派纯稚。我没法不一次次依偎在童年的默想里,特别是在这漫漫的长旅中。我一直想弄懂的是:一个人的全部恐怖到底来自哪里?它是怎样滋生又是怎样消逝的?我欠下了童年一笔巨债,还是恰恰相反?我只知道直到前不久我还羞于讲述自己的过去——关于我的、我的至亲那短短的一段历史……我总试图有个机会能够总结自己,总结我因各种原因而招致的伤害。它们无论如何给我留下了印记,它们就像岁月留给我的深皱一样加剧了自己的衰老。我常常想:我是懂得爱的,也像所有人一样时常为爱而悲伤。可是我的爱从童年起就没有得到一点点回报。我爱山楂树上的那只彩色的鸟,我爱母亲和外祖母,爱一种叫着獴的小动物,甚至爱我九死一生的父亲——虽然它很快又转成了恨。只有恨是常常存在的,仇恨、嫉恨、恼恨,只要是恨就会长存不朽;而爱总是容易被消解,化得无影无踪。

“你找得到你爱过的什么——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我有时这样自问着,结果总是摇头。我童年爱过的一切都死亡了,而我这会儿才四十岁多一点呢;仍然活着的是我后来旅途上重新结识的,她们和它们却没有连接在童年的根脉上——我常常因此而产生深深的怀疑。是的,我不断地使用外来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一切。于是我发现了善良而顽固的梅子、她那刻板而又平庸的家庭;还有,我同时还发现了一个满怀敌意的人,一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