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第3/8页)

孟子的同代学问家庄子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人,虽然他有时靠借米度日,有时以编草鞋为生。他做过漆园小吏,可是没干多久就归隐了。显然,庄子追求的不是物欲满足的快乐,不是肉体感官的快乐;他的快乐恰恰是要忘却肉体,泯灭肉体感觉。庄子的快乐是在宇宙间的逍遥游。他的逍遥游有“有待”与“无待”之分。“有待”的逍遥游就像那只大鹏,翅若垂天之云,一怒而飞,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何等的力量与自由,可谓逍遥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绝对的,必须“有待”:它的飞翔依赖于海啸带起的大风。所以大鹏的快乐也只是相对的快乐。

庄子认为最高境界的逍遥是“无待”的,即不借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乐”。能够获取这种“至乐”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圣人”。他们已经做到了无己,无功,无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所以能凭借自然的本性,顺应六气的变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绝对自由地逍遥于无穷宇宙之中。

庄子描绘的绝对自由的“至乐”的确令人神往,但要达到至乐境界非常人所能。须知人要忘却肉身,谈何容易!《庄子·大宗师》里描述了孔子最聪明的门生颜回学习“坐忘”的过程:

颜回对孔子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问,怎么呢?颜回回答,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不错,但还不够。

隔些日子,颜回又对老师说,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又说,不错,但还不够。

又过一些日子,颜回又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大惊不已,说,颜回,你真贤明啊。请让我做你的学生,跟随你一起学习吧!

什么是坐忘呢?依颜回的说法,就是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

原来,坐忘就是要废弃肢体,闭塞耳目,离析肉体,然后除去心智,这样才能同于大道。

庄子在《大宗师》里敷衍的这个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对肉体的态度。庄子眼里,人的肉体只要顺其本性,不以人害天,同样可以有相对快乐。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无法回避,人只要活着就得承受无穷的痛苦。而人的种种痛苦的根源,都因为人的肉体存在。只有彻底抛弃这个臭皮囊,把它忘个一干二净,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情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丧我而物化,如此同于大道。于是栩栩然蝴蝶,或蘧蘧然周也。这时,绝对自由的逍遥便来临了。

我们承认庄子解决痛苦的方法确实高妙。他实在太聪明了,来了个釜底抽薪。产生痛苦、感受痛苦的肉身都已被废弃和忘却,还有什么必要去问痛苦因何而生,怎样解决痛苦呢?庄子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把这个问题直接撤销了。其实庄子这种解决痛苦的方法,浓眉长髯的老子早就说过了。他闭目坐在树下,轻描淡写地说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怀疑的是老子或庄子,他们自己真正做到了“无身”吗?或者,中国古代的哲学或哲学家从来就是矫情的?也许,武断地说老庄们矫情倒也容易,但要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矫情就有难度了。

孟子和庄子,对待肉体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过孟子冲和些,庄子残酷些。

庄子没有想到,他死后两千年,西方德国一个叫费尔巴哈的哲学家伸出指头,轻而易举就点住了他的死穴。费尔巴哈写道:思维活动是一种机体活动。他直截了当地把意识生命首先还原给物质。他认为,表现在感觉上的就是真实。换言之,可感觉的表现就是实在本身。感觉直接产生于肉体,产生于口鼻眼手耳。一切思维活动都是通过肉体而展开的,智力的运行表现在肉体上,而且只能表现在肉体上。费尔巴哈给肉体赋予了哲学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