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团圆》(第4/5页)

写别人写得这么彻底是容易的。鲁迅先生是“解剖刀”,活画出国人的灵魂,可是谁看见阿Q都觉得亲,那就是我们自己。我们不害怕承认,因为我们知道,这阿Q是可以得到大家原谅的,他只有小坏,没有大坏,他不害人,他还是被害者,能引起同情。何况大家都是阿Q呢。但走到张爱玲这一步,不但对别人,对自己都毫不留情走到绝处,简直不给自己留一点儿退路,张爱玲敢,鲁迅先生不敢,也不能。他没有这样的勇气,觉得不能够这样,不可以这样。虽然鲁迅先生也在《写在〈坟〉后边》中这样说道:“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但鲁迅先生对自己内心的真实细节却还是时时有保留,“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同上)。鲁迅那把刀,只对着抽象了的“自己”或“别人”,对着整个国民。他把自己混在一个群体中,自己的面目就模糊了,然而也安全了。从这点上说,鲁迅的自我解剖是不彻底的。鲁迅的不彻底是因为还有爱,有牵挂,所以不忍,怕伤人,投鼠忌器。因为鲁迅先生接着说:“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张爱玲是先把自己杀死了,又一路见佛杀佛过来,所以百无禁忌。

这里面的真正区别在于,鲁迅的冷峻是以热爱做底子的,“我以我血荐轩辕”,有热血,有泪,所以有不能言不忍言者。张爱玲则是“不知道为什么,恐怖与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个程度,就有点笑容”,“人情如纸薄。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戳就戳穿了”,“落井下石。石头是无法伤害死尸的”(《赤地之恋》)。因为对世事人情有这样的认知,所以下笔就百无禁忌了。

中外文学史上都有自称对自己很不客气的作家。比如卢梭的《忏悔录》。卢梭在《忏悔录》序言中这样写道:“我要说真话,我会毫无保留地这样做,我将说出一切,好事,坏事,总之一切都说。我要严格地做到实事求是。”他又说:“我在这里谈到了自己一些特别令人厌恶、而我也不想求得原宥之事。但这确是我心中最隐秘之事,是我的一份极其严格的忏悔。……公众的议论,高声宣判时的那种严厉,我都可以预料到,而我也会低头认罪。但愿每个读者都来仿效我,像我那样去作一次反省。”

读过《忏悔录》的人都知道,卢梭的所谓忏悔其实是很肤浅的,他舍不得往自己最痛处下刀子,只能做到“自以为坦率了”。他承认自己盗窃,诬陷别人,忘恩负义,但他只敢暴露自己的一小部分缺点,而这一小部分缺点,他也拿得定,知道在自己已有的名誉光环笼罩下,实在不算什么,不但读者会原谅,甚至还因此觉得他更可爱可敬。浪子回头,有时比一个一以贯之的好人更受人欢迎。卢梭也想到了会有人看破他忏悔之下的虚伪,所以在《忏悔录》的结尾,他又告白道:“我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有人知道有些事情和我刚才所叙述的相反,哪怕那些事情经过了一千次证明,他所知道的也只是谎言和欺骗。如果他不肯在我在世的时候和我一起深究并查明这些事实,他就是不爱正义,不爱真理。我呢,我高声地、无畏地声明:将来任何人,即使没有读过我的作品,但能在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操守、志趣、爱好、习惯以后,如果还相信我是个坏人,那么他自己就是一个理应掐死的坏人……”

看到这里我们真相大白了。卢梭写《忏悔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宣告自己是一个好人。如果谁胆敢质疑,那他就是“不爱正义,不爱真理”,是个“理应掐死的坏人”。这卢梭简直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但我疑心卢梭连这点儿疯都是装出来的。知道自己骗不了人,于是恼羞成怒,几近于恐吓谩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