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8页)

南逃的列车,如一匹僵硬的死蟒,直挺挺地横在中国的东北平原上。

下午时分,从前头传来消息,说美国军队已在日本登陆,见女人就强奸,东京已成一片火海,就是回去也无立锥之地了。这下彻底摧垮了活的意念,军人们纷纷开枪自杀,也有的溜下车,说回日本既然也没用,不如留下来当土匪。家属们多是一家人寻到一块儿,由母亲闭着眼拉响手雷,轰然一声化作浓烟腾空而去。女孩子们或自主、或在母亲的怂恿、说和下纷纷寻找当兵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学作女人,在性的快感中由对方扣响板机……

炽热的太阳烤得人流油,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血及内脏的腥臭及尸体开始腐败气和诸多的让人摸不清的气息。这里那里,髙处低处,车上车下,到处是衣物、兵器、血溃,肢体……苍蝇嗡嗡地,围着发绿的肠子盘旋,扑天盖地,带着尸体的恶臭,叮在人身上,轰也轰不走。秀子靠在车壁上,脑海中一片空白,国没了,家没了,丈夫也没了,再没什么可想的,再没什么可盼的,活与不活其实是一样的了。她想起那个小瓶,开始在车内爬来爬去地寻找。黑脸不知什么时候已闭上了眼睛,脸上的黑灰已被她抹净,原来是个十八九的姑娘,长长的睫毛,是个少见的美人儿。在一个大个子女人身底下,秀子看见了女医生芳子。芳子的脸青紫青紫的,满是血污,眼睛可怕地向外突着,嘴上全是血,残留着一块湿润红亮的人肉,脖子上老虎钳子般卡了一道印迹……她是被人掐死的,临死前她与置她于死地的人搏斗过。秀子在车厢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背起太郎朝着漫无边际的棒子地狂奔。

那时她还年轻,才养下四虎不久。

村里村外一片黑,西面天际泛着微红,远处隐隐传来闪电和雷声,潮热的气息蒸得人发闷,浑身汗津津的。

有狗吠,沉闷压抑。不是村里的土狗,是日本人的狼狗。

四虎哭起来,她翻身坐起,将发胀的奶子塞进儿子的嘴。顺势掀开小窗上盼布帘朝外看,漆黑浓重的夜色中掩盖着一种游移动荡的不安。屋内,一家10口正在大炕上酣睡,紧东头小姑英子和婆婆发着安然的鼻息悄无声响;接下来是公公和小叔子昌林,公公没睡着,黑暗里,烟袋的火亮儿一闪一闪的。昌林不停地叭叽嘴,含含糊糊地说着梦话;紧挨着昌林的是她的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搭上怀里正吃奶的这个小人儿,他们老杜家有四只虎。街坊们都说她有福,养下四个儿子,个个虎气生生,好日子在后头哪!的确,四个虎儿子给她拨了不少份,使她在老杜家,在整个儿芳井囤腰杆儿都直直地硬,说话都脆脆地亮。

远处坡上有手电光,她推了推挨着她睡的男人昌茂,“他爹,不大对哩。”

昌茂坐起身,迷迷糊糊也往外看,“啥也没有么。”

“铁丝网那疙瘩有亮光,小鬼子半夜三更折腾啥哩。”她心里真是有点儿怕。

“鬼子的狗叫了大半宿了。”公令在另一头说。

芳井囤是哈尔滨市南20公里左右的一个小村,村西不远,是日本人的特别军事区,很大一片地界用铁丝网圈着。乍看铁丝网内外没什么不同,都是一码儿的庄稼地,播种时节,日本军人和他们的家属赶着牧畜在网那头翻地,中国人在网这头翻地,谁跟谁也不打招呼,如看不见一般。铁丝网隔不远就挂块“禁止入内”的牌子,还有荷枪实弹的兵站岗。籾内好远,有架着高压线的砖墙和壕沟,进出有专修的水泥路和专用铁路线,里面还有飞机场,常见飞机在芳井囤上盘旋,慢慢落下去,也有上着大锁的闷罐车开进去。有一次,车里传出中国人的叫骂,人们才意识到那里头装的是人,是中国人。闷罐车隔三差五就开来一列,于是大家都说铁丝网后头是个监狱。说是监狱却又从未见过出狱、探监一类人物。秋天换季,东北平原上秋雨来临之时,阴霾的天空终日不开,当西风刮起的时候,芳井囤的人们都会闻到一股令人胆颤心惊的气味。气味来自于铁丝网内高耸的灰砖烟筒,来自烟海里冒出的铅灰的烟。人们怀了十二分的小心与恐惧,如履薄冰,谨慎度日。明智的偷偷举家迁,奔往他乡,大部分人仍死守故土,不动半步。惰性极大一的中国农民,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下不了背井离乡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