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8页)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宝的肩膀说,爸爸最近好吧。阿宝说,好的。

祖父说,一脑子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阿宝不响。祖父说,当年跟我划清界限,跑出去,断了联系,等于做了洋装瘪三,天天去开会,后来,爬进一只长江轮船,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我以为轧了坏道,做了“长江弟兄”。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往来长江轮船的强盗,后来据说不对,是去了江北。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偷偷盘盘,再从江北回来,再做上海洋装瘪三,参加革命嘛,先寻饭碗,每日要吃要咽,哪里是电影里讲的,上面有经费,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连吃饭本事学不会,开展啥革命工作呢,因此,肚皮再饿,表面笑眯眯,一身洋装,裤袋里三两只铜板,真是可怜。阿宝不响。祖父说,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报,做地下党,后来,就蹲日本人监牢了,汪精卫监牢,我带了两瓶“维他命”去“望仙子”。阿宝说,啥。

祖父说,就是探监,人已经皮包骨头,出监养了半年,又失踪,去革命了。

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后来就跟阿宝姆妈,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结婚,到香港一年,养出小囡,当场送人,因为啥呢,要革命。阿宝不响。祖父说,我一直看不懂,人呢,还是要住法租界高乃依路,就是现在皋兰路,讲起来,一样是租房子,为啥不蹲“下只角”呢,闸北滚地龙,“番瓜弄”

棚户,沪西“三湾一弄”,为啥不做一做码头工人闹罢工呢,革命么,吃啥啤酒,吃啥烟斗丝。阿宝不响。祖父说,吃辛吃苦,革到现在,有啥名分,好处吧,也只是打打普通的白木算盘,记两笔草纸肥皂账,心里不平呀。阿宝不响。旁边大伯说,是呀是呀,革命革到头了,分配到革命成果吧,有具体名分,地位吧,两手空空,一点不搭界。祖父白了大伯一眼说,做大阿哥的,肚皮里有啥货色呢。大伯一呆说,啥。祖父说,当年就算去公司分部,做做“龙头”呢。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账房。大伯不响。祖父说,逐步做上去,慢慢做,做到“总龙头”,做到“头柜”了,等于做主管,也就长见识,出面接待“糯米户头”,“馊饭户头”。阿宝说,啥。大伯说,就是接生意,接待各种客户,好客户,坏客户。祖父说,哼,每天穿得山清水绿,照照镜子,吃吃白相相,房间里摆一套《莴有文庳》,赚过一分铜钿吧。大伯不响。祖父说,做人,当然要名分,孙中山,华盛顿总统,也要名分。阿宝不响。祖父说,做男人,做事业,真心认真去做,通常就左右为难,做人,有多少尴尬呀。阿宝说,嗯。祖父说,不谈了,现在,我也是尴尬戏,尴尬人了,天心不许人意,只要一个疏慢,就有果报。阿宝说,嗯。祖父说,我也就是吃一口老米饭了,我现在,有啥做吧,我无啥可以做了。

以前,多数是下午,车子开到南昌路幼稚园,祖父接了阿宝,出去兜风,到城隍庙吃点心,然后送回来。阿宝娘从来不提。阿宝稍大,有时去思南路,祖孙讲讲闲话。祖父已经老了,原有几家大厂,公私合营,无啥可做,等于做寓公,出头露面,比如工商联开会学习,让大伯出面。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开销,根本用不完。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银箱,只有这块小地方,可以保存原样,祖父捏紧钥匙,开开关关。近几年食品紧张,表面上响应计划配给政策,按月使用票证,买来黑面粉,六谷粉,山芋,让大脚娘姨烧一锅菜粥,南瓜面疙瘩汤,摆一种姿势。两个伯母,轮流用煤气烤箱,每一只铁皮小盒子,摆一个面团,涂一层蛋黄,做小面包,匀洒糖霜,照样做纯蛋糕,烤鸡胸肉,咖喱卷,培根煎鸡蛋,自做“清色拉”。这幢大房子,每周消耗鸡鸭鱼肉蛋品等等,是黑市最紧俏物资。海外亲戚,不间断邮寄食品到上海,邮局全部检查,经常扣留超额部分,但十磅装富强粉,通心粉,茄汁肉酱,听装猪油,白脱,咖啡,可可,炼乳,基本可以收到。上海普及电视,约1980年前后,电视开播时间为1958年,起初全市,只有三百多台电视机。1960年,思南路客厅里,已有一台苏联电子管电视机,一次有了故障,上门维修的青年,留短髭,梳飞机头,小裤脚管。祖父付了钞票,青年接过,分两叠,塞进前后裤袋,因此裤子更瘦。阿宝身边,玉立婷婷的几个堂姐姐,矜持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