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6/14页)

那一年我还是上了大学,连长和指导员并未从中作梗,而且还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和他们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了一句:“真对不起……”他们默默对望了一眼,不知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晚,将永远永远保留在我记忆中……

三年大学,我一次也没有探过家,为了省下从上海到哈尔滨的半票票价,也为了父亲每个月少吃一块臭豆腐,多吃一盘炒菜。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来,我已十年没见过父亲了。父亲提前退休了,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一次,受了内伤,也年老了,干不动重体力活了。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里时,见三弟躺在炕上,一条腿绑着夹板,悬在半空。小妹告诉我,三弟预备结婚了。新房是傍着我们家老鹰山墙盖起的一间“偏厦子”。我们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厦子”不比别人家的煤棚高多少。我进入“新房”看了看,出来后问三弟:“怎么盖得这么凑凑合合?”三弟的头在枕上偏向一旁,半天才说:“没钱,能盖起这么一间就不错了。”我又问:“你的腿怎么搞的?”三弟不说话了。小妹替他说:“铺油毡时,房顶木板太朽了,被踩塌掉进屋里……”

我望着三弟,心里挺难过。我能读完三年大学,全靠三弟每月从北大荒寄给我十元钱。吃过晚饭后,我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和你谈件事。”

父亲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说。父亲看我时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为我们父子分别了整整十年吗?是因为我成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吗?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眼,像一匹老马看自己带大的一头鹿。

我向父亲伸出了一只手:“爸爸,把你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给三弟盖房子用吧!”

父亲又用那种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我……不是已经给了吗?”

我说:“爸爸,你只给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钱呀!那点钱能够盖房子用吗!”

“我……再没钱……”父亲的声音更低了。

我大声说:“不对!爸爸,你有!我知道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钱……”

父亲腾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怒吼道:“你……你简直胡说!我什么时候攒下过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说:“二哥,你何必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辈子都想攒钱,如今总算攒下了,能舍得拿出来为我盖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个儿子内心对父亲的极大不满。

我生气了,提高嗓门说:“爸爸,你这样做不对!三弟能在那样一间煤棚似的破屋里结婚吗?那里出生的,将是你的孙子,或是你的孙女!你将会在子孙后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对父亲鄙视起来。

“住嘴!……”父亲举起了一只拳头,拳头没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停了片刻,沉重地垂下了。

母亲、四弟和小妹赶紧从里间屋出来,把我往里间屋拉。

“你!……十年没见,见我就教训我吗?!好一个儿子啊!你就是这样给你弟弟妹妹们做榜样的吗?你可算念成了大学了!你给我滚!……”父亲脸腮抽搐着,眼中喷射出怒火。他那凶暴的语词中,有一种寒透了心的悲凉成分。他用手朝我一指,又吼出一个“滚”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一下子挣脱了母亲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声说:“爸爸,我永远不再回这个家!……”说完,便冲出了家门。我一口气走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三小时后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坐在候车室的长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烟。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轻轻叫我,抬起头,见母亲和四弟站在面前。四弟说:“二哥,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