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匠和他的儿子(第2/3页)

有一年夏季,他父亲回老家去办理他祖父的丧事。父亲临走,指着一个小木匣严厉地说:“谁也不许动那里边的东西!”——他知道父亲的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同时猜到,父亲的玻璃刀放在那个小木匣里了。但他也毕竟是个孩子啊!别的孩子感兴趣的东西,他也免不了会对之产生好奇心呀!何况那东西是自己家里的,就放在一个没有锁的,普普通通的小木匣里!于是父亲走后的第二天——他打开了那个小木匣,父亲的玻璃刀果然在内。但他只不过将玻璃刀从双层的绒布的套子里抽出来欣赏一番,比划几下而已。他以为他的好奇心会就此满足,却没有。第三天他又将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找到块碎玻璃试着在上边划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为两半,他就觉得更好玩了。以后的几天里,他也成了一名小玻璃匠,用东拣西拾的碎玻璃,为同学们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三角尺,大受欢迎。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没能在玻璃上划出纹来,仔细一看,刀头上的钻石不见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使用不得法,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是会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儿了,就算清楚,又哪里会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凭他,又如何安到刀头上去呢?他对我说,那是他人生中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事件。甚至,是唯一的一次重大事件。以后他所面临过的某些烦恼之事的性质,都不及当年那一件事严峻。他当时可以说是吓傻了……由于恐惧,那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个卑劣的办法——第二天他向同学借了一把小镊子,将一小块碎玻璃在石块上仔仔细细捣得粉碎,夹起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小的一个玻璃碴儿,用胶水粘在玻璃刀的刀头上了。那一年是一九七二年,他十四岁……

三十余年后,在我家里,想到他的父亲时,他一边回忆一边对我说:“当年,我并不觉得我的办法卑劣。甚至,还觉得挺高明。我希望父亲发现玻璃刀上的钻石粒儿掉了时,以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那么小的东西,一旦掉了,满地哪儿去找呢?既然找不到,哪怕怀疑是我搞坏的,也没有什么根据,只能是怀疑啊!”

他的父亲回到家里后,吃饭时见他手上缠着布条,问他手指怎么了?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时不小心被烫了一下。父亲没再多问他什么。

翌日,父亲一早背着玻璃箱出门挣钱去。才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脸上阴云密布。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亲并没问玻璃刀的事,只不过仰躺在床,闷声不响地接连吸烟……

下午,父亲将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阴沉着脸但却语调平静地说:“镶玻璃这种营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哪儿哪儿都停产,连玻璃厂都不生产玻璃了。玻璃匠买不到玻璃,给别人家镶什么呢?我要把那玻璃箱连同剩下的几块玻璃都卖了。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种活儿挣钱养活你们……”

他的父亲说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门卖去了……

以后,他的父亲就不再是一个靠手艺挣钱的男人了,而是一个靠力气挣钱养活自己儿女的男人了。他说,后来他的父亲做过临时搬运工,做过临时仓库看管员,还做过公共澡堂的临时搓澡人,居然还放弃一个中年男人的自尊,正正式式地拜师为徒,在公共澡堂里学过修脚……

而且,他父亲的暴脾气,不知为什么竟一天天变好了,不管在外边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没回到家里冲他和弟弟妹妹宣泄过。那当父亲的,对自己的儿女们,也很懂得问饥问寒地关爱着了。这一点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心中的一个谜,虽然都不免奇怪,却并没有哪一个当面问过他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