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印象(第4/5页)

第二天,王妈妈打发晓鸣(我的友人的名字)到另一个茶村去看望他二姐,却要我留了下来。她不采茶了,让我陪她在村里办点事。

我陪她去了几户茶农的家里,显然是茶村生活仍很贫穷的人家。她竟是一家一户去送钱,有的送一百,有的送五十。

“看你,又送钱来,别总操心我们的日子了,我们还过得下去……”

每户人家的人都说类似的话;家家户户的人的话中,却都有“又送钱来”四个字。

那“又送钱来”四个字,令我沉思不已。

她老人家却说:“晓鸣的爸又给我托梦了,是他牵挂着你们,嘱咐我一定来看看。”

或者指着我说:“看,我认了个干儿子,和我晓鸣一样,也是教授,都是正的。他们都是每个月开五六千的人,以后我是不缺钱花的一个妈了。周济周济你们,还不应该的?……”

我陪着在茶村认的这一位干妈,去给她的女儿、她的丈夫扫了坟。两坟相近,扫罢以后,她跪了很久。

她面对这座坟说:“他爸,儿女们以为我还怨你,其实我早就不怨你了。我还替你做了些事情,那是你生前常做的事情。其实我一直记着你说过的一句话——为人处世,心里边还是多一点儿善良好。你要是也不嫌弃我了,那就给我托梦,在梦里明说。要是不好意思跟我明说,给儿女们托梦说说也行。那么,我死后,就情愿埋在你旁边……”

又对那一座坟说:“幺女啊,妈又来看你了。妈这个月采了二百多元的茶。现在女孩儿家也该穿裙子了,过几天,妈亲自到乐山去给你买一件漂亮的裙子。听你二姐的女儿说,乐山有一家服装店专卖女孩子穿的衣服,样式全都是时兴的……”

对第一座坟说话时,她的语调很平静;对第二座坟说话时,她忽然泣不成声……

在回家的路上,干妈对我说:“声儿,记着,以后找机会告诉晓鸣,他说的不对。一个塑料瓶子不是两分钱,是一角二分钱。硬铁皮的才两分钱,易拉罐八分钱,顶数塑料瓶子值钱。一斤纸板也不是一角几分钱,是三角钱……”

我诺诺连声而已。不知为什么,那一天这一位友人的老母亲,竟令我心生出几许肃然来……

后来我和我的干妈又聊过几次。

她问我:“如果一个老人生了癌症,最长能活多久,最短又能活多久?”

我以我所知道的常识回答了以后,她沉默良久,又问:“活得越久,岂不是越费钱?”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尤其是对这样一位七十七岁了还辛劳不止采茶攒钱的老母亲。

她语调平静地又说:“晓鸣他爸生了癌症,才半个多月就走了。晓鸣寄给我的钱和我自己挣的,加起来快一万元了。现在治病很费钱,不知道一万元够治什么样的病?……”

我更加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有摇头。

于是她自问自答:“我死,也许不会因为病。就是因为病,估计也不会病得太久。我加紧再挣点儿钱,攒够一万,估计怎么也够搪病的了。我可不愿拖累儿女们,儿女们各有各的家,也都不容易……”

我装出并没注意听的样子。

不料她突然问:“你们城里的老人,如果还挺能吃,就表明还挺能活,是吧?”

我回答:“是。”

她说:“我们农村的老人,如果还挺能干,才表明挺能活。你看干妈,是不是还挺能干的?”

我又回答:“是。”

……

当我离开茶村时,我和我的干妈,相互都有些依依不舍了。

我又明白了我自己一些——都五十七八的人了,居然还认起干妈来;实不是习惯于虚与委蛇,而是由于在心理上,仍摆脱不了那一种一心想做一个好儿子的愿望。

因为我从来就不曾好好地做过儿子。那是需要些愿望以外的前提的。对于我,前提以前没有。现在,前提倒是有了,父母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