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36页)

“加纳,宝贝儿。保罗·D.加纳。”

“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我上次见你妈妈的时候,你正从她裙子里面往外拱呢。”

“如今也一样,”塞丝笑道,“要是她还能钻回去的话。”

丹芙站在最低一级楼梯上,突然间面红耳热。好久没有什么人(好心的白种女人、牧师、演说家或是报社记者——他们眼中的反感证明他们同情的声音不过是谎言)来坐在她们家的桌子旁边了。远在贝比奶奶去世以前,整整十二年时间里,从没有过任何一种来访者,当然也就没有朋友。没有黑人。当然更没有头发这么长的榛色男人,更没有笔记本,没有煤炭,没有橙子,没有一大堆问题。没有妈妈愿意与之交谈的人,甚至光着脚也居然情愿与之交谈的人。妈妈看起来好像——实际上装成——个小姑娘,而不是丹芙一直熟识的那个安静的、王后般的女人,那个从不旁视的女人,看到一个人就在索亚餐馆门前被母马踢死也不把脸扭开的女人,看到一只母猪开始吃自己的幼崽时也不把脸扭开的女人。就是那一次,“来,小鬼”被婴儿的鬼魂提起来狠狠地扔到墙上,摔得它断了两条腿,眼睛错位,浑身抽搐,嚼碎了自己的舌头,她的妈妈也仍然没有把脸扭开。她抄起一把榔头把狗打昏,擦去血迹和唾沫,把眼睛按回脑袋,接好腿骨。后来它痊愈了,成了哑巴,走路摇摇摆摆的,不仅因为弯曲的腿,更因为不中用的眼睛。无论冬夏,不分晴雨,什么也不能说服它再走进这房子一次。

就是这个女人,当年有本事去修理一只疼得撒野的狗,现在正架起腿晃悠着,将视线从她自己女儿的身体上移开,好像视野里根本容不下她的身量似的。而且她和他谁都没有穿鞋。又发烫,又害羞,现在丹芙是孤独的。所有那些离去的——先是哥哥们,然后是奶奶——都是惨重的损失,因为再没有小孩愿意围着她做游戏,或者弯着腿倒挂在她家门廊的栏杆上悠来荡去了。那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她妈妈别再像现在这样把脸扭开,搞得丹芙渴望,由衷地渴望一个来自那个婴儿鬼魂的怨恨的表示。

“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保罗·D说,“好看。脸蛋像她爹一样甜。”

“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相当认识。”

“是吗,太太?”丹芙尽量避免油然而生的好感。

“他当然认识你的爸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是‘甜蜜之家’的人。”

丹芙在最低一级楼梯上坐下。再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他们成了一对,说着什么“你的爸爸”和“甜蜜之家”,用的全是那种显然属于他们而不属于她的方式。就是说,她自己父亲的失踪不关她的事。失踪首先是属于贝比奶奶的——一个儿子,被深切地哀悼着,因为是他把她从那里赎出来的。其次,他是妈妈失踪的丈夫。现在他又是这个榛色陌生人的失踪的朋友。只有那些认识他的人(“相当认识”)有权利说起他的失踪。就好像只有那些住在“甜蜜之家”的人才能记得他,悄声谈起他,一边说一边互相用眼角交换目光。她又一次盼望那个小鬼魂——它那现在令她兴奋的愤怒,曾经让她疲惫不堪。让她疲惫不堪。

她说道:“我们这儿有个鬼。”这句话立即起了作用。他们不再是一对了。她妈妈不再晃着脚作女孩状了。对“甜蜜之家”的记忆从她为之作女孩状的男人眼中一滴一滴漏走。他猛地抬头,瞥了一眼她身后明亮的白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