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里的女儿鱼回忆我的外婆(第4/4页)

当青春随着爱情消逝,我见到外婆时,看到的不是美丽的女子,而好像是电影《叶塞尼亚》中叶塞尼亚的吉卜赛外婆。不仅长得像,那种风趣、活泼的性格也颇相似。私下里,我便叫她吉卜赛外婆。在我的记忆里,外婆身上从没有那种年老妇人的沧桑和悲苦。一切喜怒哀乐都像高原的天气,转瞬即逝,不留阴影痕迹。每天,外婆一早起来,吃过早餐便去“上班”——转经。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像所有藏族老人一样,外婆笃信佛教。在她住所不远的大昭寺里,供奉着珍贵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环绕大昭寺转经,就像与佛祖并肩走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外婆浑身像是充满了力量和快乐。她红光满面,虽然拥挤的人流中外婆显得很矮,但她走得很快,很轻巧。一手拨动着念珠,一手拄着拐杖,不时地挥动拐杖敲敲某人的后背,与每日相见的“同行”打招呼;开玩笑地用拐杖去钩人家的帽子或耳朵,等人回头看时,就扮个夸张的鬼脸逗笑。一路上,外婆很不安分,像个顽皮的孩子。而转经圈又像外婆的社交圈,不分男女老少,喇嘛、乞丐她都认识。转经回来,外婆会带些香皂、袜子、鼻烟、糖什么的。有时卖得很贵,还过了期,但外婆喜欢卖主的那份热情,甘愿上当受骗。

外婆还是院子里的故事大王。小时候听她讲上海、印度、阿拉伯等,我还以为她曾周游过世界。和院子里的人一样,成年后我也非常喜欢去听外婆讲故事。外婆是个表演大师,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有时干脆就唱着跳起来。那灵巧、快捷的舞姿真令人吃惊又忍俊不禁。外婆的故事里没有说教,当然也没有悲剧色彩。她讲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突发奇想。你不必在意故事的逻辑和真假,但得留意,时间会不知不觉地过去,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挂满了星斗……

外婆上了年岁,依然很爱美。她有一套自己的美容秘方:平常用葡萄干泡在掺了蜂蜜的甘油里擦脸,还经常自己做面膜——买来一种长在悬崖上的草根,传说其中有燕子的唾液,掺蜂蜜敷脸,所以80多岁时,外婆皮肤依然富有光泽。她的牙又白又整齐,一颗也没掉,胃口好极了。每当她在阳光下梳洗银丝,我都会出神地看着,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老人。记得在外婆弥留之际,她问我和姐姐要的最后一样东西竟是口红和胭脂,躺在病床上的外婆瘦得像个小孩儿,她说:“瞧我的脸色太难看了,我想要涂点儿口红和胭脂。”外婆就是这样,唯美、唯善、唯乐。

外婆去世后的一个周末,我和朋友去堆龙玩。我们在山上的村落里一户一户地串门、喝茶时,我突然看到了外婆磨鼻烟的石盘和那支扫鼻烟的鹰羽,我感到外婆还活着,我就要遇到她了。一扇门仿佛突然开启,通过这扇门,我想我一定能找到外婆,找到她的心。

这天,夜,静极了,寒冬的风在我的石楼外旋转呼啸着。古老的风,像在让我细听它们的祈祷。我裹紧外婆留下的尼泊尔薄呢披毯,嗅着上面残留着的外婆温暖的气息,来到石楼顶上,久久地感受着夜风那紧密的拥抱,感觉我亲爱的外婆,好比从小到大贯穿我的风的秘语,这一刻就在拉萨,在我的文字里即将复活。

拉萨的光阴时缺时圆,又像山上的那些浮云,像是拉萨可以更换的衣裳,而长风如水,外婆在水光中,像自在的女儿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