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红墙·离歌(第2/7页)

我跪于母亲面前,求她保全绾禾性命。我说我将来要娶她为妻。那是我惟一一次为某个女孩向母亲长跪不起。也因为这样的举动令母亲更觉得留绾禾不得。

她说如今绾禾再也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她不过一名贱婢,而已。

她说皇儿,你起来,拿起手中的剑,向她的心脏刺下去。你必须向你的父亲证明,你配成为杨家第三十二代子孙。我要你亲手杀了她。

杀了她。

那一瞬间,落花满地,泪成霜。我看着面前如泥人一样的绾禾,她站在秋风瑟起的宫墙下,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她说,为什么你不动手呢?

她说,没有谁是尊贵的。你也不是。

她说,其实谁都会死去,我去的那个地方,也许你很快也会来。

说完,这个柔弱的女孩竟然抓起我的剑,让它在空气里无比迅速地寂寞飞行。那样优雅的姿势,我相信是她作为亡国公主最后残存的骄傲。

她的身体旋即如柳絮一样伏倒在我的怀中。

我听见这个女孩子用她生命中最后的气息对我说,阿麽哥哥,我八岁之前曾经幻想过长大后要嫁你为妻。你也曾经说过不会让我死,然而现在,我却死在了你的怀抱。

开皇二年,十岁的少女绾禾用我手中的剑终结了所有关于我与她之间的细微末节。我看见母后独孤氏倚着镂花朱门像赏一出戏那样观望,甚至于她还可以如此视若无睹地对我微笑。

她说,皇儿,你不愧为杨家第三十二代子孙。

我沉默地望着面前的妇人,突然之间觉得无比陌生。我甚至于怀疑自己是否出自于这个女人的身体。她那样残暴且冷酷。

我以为自己与她不一样。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相信,血统永远都不会出错。我的血液里本身就具备她所有残暴的劣性。

女孩绾禾的尸体如蝼蚁一样被草草掩埋于郊外。我的母亲独孤氏连一副精美的棺木都吝啬为她备置。她说,她不再是公主,你要记住,她是我大隋国的逆民,而且,她死了。

她死了。

我长久沉浸在无以言说的悲痛里。我的母亲永不会懂我,我那沉迷于国事的父亲更加不会知道他最宠爱的儿子正在经历生命中某些东西最初的失去。

每日我就读《诗经》,读《论语》,读那些已经作古的前人们所创造的香词艳句和风流韵事,随口便赋来极富文彩的诗章,这令我的哥哥,太子勇莫名觉得害怕。

他于某个午后婉转地对我说,你将来的造诣必在我之上,我与父王去说将太子位让与你,可好?

我摇头。

我并不知他其实只是在试探我。

或许我该庆幸自己对太子位的漠视,否则我不敢想象,太子勇藏于指甲缝隙下的鹤顶红是否真的会由雨前龙井穿透我的喉咙。

他在临离别的台阶上对我坦白,阿摩,我刚才差一点点就会杀了你。

那一刻,我开始感觉到自己随时会陷入死亡的旋涡。为了自保,我开始钻研《战国策》,读所有兵书,学会察言观声。

我在隐忍和不动声色的悲伤里,度过了绾禾离开我的半年。

我想也许将来我会成为一个流浪的僧人,亦或是一个满腹经伦的说书人,行走天涯。

十四岁的年未,皇后独孤氏猛然发现,我正在惊人地长大。逐渐长成一个漂亮而优秀的少年。她与帝王商议之后,决定从后梁诸多公主中为我选一位匹配的王妃。

她这样做,我便缄默地接受。

我依然不喜与母亲说话。

我仍然一日比一日厌恶牙齿透黄的僧人慧南。

江陵的郡主萧氏很幸运地被选为了晋王妃。而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她不幸生活的最开始。她踩着对于未来的所有憧憬走到我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