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惊恐与哀恸之歌(第3/4页)

  沉沉雾霭里,身边的白龙江咆哮不止,我当然知道,等到天光熹微,可以清晰地看见,除了奔流的河水,白龙江的波浪里还夹杂着碎裂的木椽、牲畜的尸首和盖着花被子的床榻。这些不得不的遭逢,刺刀般地袒露出一种真实:之前的清宁,加上此刻的作魔作障,才是全部的白龙江。一如旅馆老板,还有更多耿耿难眠的人:无论有多么不堪,他也只好领受这种真实——此处不是别处,是生涯的渊底,是连连噩梦、压抑得快要忘记的号啕和无法收回的魂魄。也许,许多人就此便陷入了漫长的苦斗:是继续闭上眼睛,还是慢慢苏醒?是打开店门燃起火堆,还是任由这全部的生涯将肉身碾为齑粉?

  “5·12”之后,写诗是困难的,言说也是困难的,至于我,我早早地闭上了嘴巴,恨不得消失。是的,就是消失,在生死的交界,些微清醒,丝毫指点,便有可能是不义,甚至是可耻的,活下来的人理当不能自拔,合适的担当,便是珍重他们的本能,跟他们一起忘记,或是不忘记。

  而哀恸仍在持续。我要说起一条碧口镇的狗,那个对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并未目睹过这条狗,但是,哪怕从县城到碧口的路有大小几百处塌方,这条狗的传奇也终将翻山越岭,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这条狗的主人,是现在已长眠于地下的幼小亡魂,和更多死去的同伴一样,都是在“5·12”那天闭上了眼睛,活着的人要抢救粮食,要忙着用彩条布搭起栖身的帐篷,所以,只能给他一个潦草的坟墓。自此之后,接连好几天,货仓里都会丢失一小块彩条布,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动物先用利爪撕破,然后再席卷而去,难道,是山中的猛兽们也在搭帐篷?在此地,彩条布已经是比钻石更贵重的东西,不找出真相怎能罢休?事实上,人们将会很快发现真相:那个幕后的凶手,只是一条瘦弱的老狗,有人追随着它,看看它究竟将这些彩条布送到了哪里,最后的结果,是还没走出两里地便不再往前走了——它不过是将它们送往了主人的墓上,风吹过来,花花绿绿的彩条布散落得遍地都是。

  我还要说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十六岁的女儿罹难之后,他被亲戚接到了城里,我们离开文县的那天早上,又一次的余震之后,他被安置到了旅馆楼下的大厅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围坐在一起,都在劝慰他,他却始终没有表情,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着门外过路的汽车。自始至终,我只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大概是有人劝他想开些,实在想不开的话,便要学会忘记,一年忘不掉,来年再接着忘,女儿十六岁,那就忘记她十六年。这时候,他突然满脸都是泪,扯开嗓子问:“怎么忘得掉?怎么忘得掉?一千个十六年也忘不掉!”

  还有惊恐,那些分散在各人心头的、无边无际的惊恐,仍旧还在持续。不说旁人,直说我们:暮色中,我们离开了文县,行至临江乡,六点四级的余震发生了,汽车开始剧烈地抖动,头疼和晕眩袭击了车上的所有人,司机几乎控制不了方向盘,而四周的山顶上已经冒出了滚滚尘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慌乱中,我们竟然忘记了停车,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前狂奔,就在最紧要的时刻,不远处,两个当地的妇女跑上公路,对我们拼命摇手。我们,连同我们的汽车,这才如梦初醒,戛然而止,举目看去,就在前面不到四十米的地方,一面山坡正在倾覆,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像一面瀑布般急速地跌落,一辆警车,已经被砸了进去,再也动弹不得——我们离死亡,只有不到四十米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