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功课(第2/8页)

我一天到晚谈论的、在笔记本上描画的“器”“鱼族”“莱子国”“孤竹”等字眼,在梅子听来如同天书。但她在我的一脸肃穆中、在我的多少因为焦思和用心而变得沉默寡言中,也开始渐渐收敛起嘲笑。她不愿过多地过问我的事情,虽然并不表示支持。我承认,这种事对于女人通常来说总是很隔膜的,这是偏僻的无人理睬的学问,是几乎没有任何功利可言的东西,在她看来其性质多少类似于近年来兴起的集邮,却远不如集邮来得有趣和实惠。别小看了那一张小小的邮票,据梅子说就依靠这玩艺儿,她单位一个翻鼻孔的其貌不扬的小女子,伙同其爱人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竟然发了大财。“他们发了大财!”“多大?”梅子可爱的眼睛瞪着——她脸上最漂亮的就是这双眼睛了,神气特异,无以言表,我的一个好朋友说这叫“杏眼通圆”——长时间不吱声,后来可能是为了强调吧,将嘴角用力拧了一下,这才大声说道:“三万!”

我没有吱声。三万不是小数。万元户在这个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呢。

但我并未因此而稍有气馁和松懈,或一丝一毫业余嬉戏的心情。我甚至为自己没有更早地涉猎这个重要的领域而后悔。想想看,如果更早一些,如果在我迷恋地质学的同时能够将目光投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海角,说不定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彷徨和沮丧。要知道这段倒霉的时间长达三至五年啊。是的,一个人未到中年就已经沮丧,已届中年则处于了无所适从的十字路口,不能不说是人生的至大挫折。我发现不仅是我,环顾整个一座城市,差不多所有和我年龄相仿而经历迥异的人,都在中年前后徘徊起来。冷静,失望,荒芜,最后就是——悲伤。悲伤这种东西是不幸的,但却并非廉价。它沉甸甸的,如果不能迅速从心里剔掉,人就得被压迫致死。中年的无效选择是致命的,而有意义的选择,哪怕仅仅是一个稍有价值的爱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还用饶舌吗?

我对瞪着一双大眼的阳子不无得意地说:“难道,难道还用得着我来饶舌吗?”

阳子点点头:“不过,这很像一个老学究干的事情。如果吕擎来做,说真的,我倒不太吃惊。”

“我来做你就吃惊了?”

“有点儿。”

“换一个角度来看吧。其实我们这一帮人干什么都不能小觑。就像你吧,有一天我发现连你也画起了裸体模特儿,简直给吓了一跳。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画家嘛,哪能不画这个。说到对古国史的兴趣,我从地质学、从驮着背囊满山遍野乱跑的一个人走到眼下,本来就不必大惊小怪吧。”

“那还是不一样。你这一段有点怪,连葡萄园的事都扔到了脑后,让我们吃惊不小。怪可惜的吧。”

“没有的事。这怎么可能呢。那片园子一切正常,它正按计划往前推进。我手头的这个事情不过是一个方面,我说过,它是我的一个功课——中年人应该有很多的、不同的功课。”

阳子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啊,你大概想门门功课都考个优秀。但愿你能。”

2

吕擎和阳子是我在这个城市里两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的事情从不瞒我,我们之间一度甚至可以说没什么隐私。但近年来就不能这样说了,我相信在长时间滞留东部的日子里,这座城市里究竟发生了多少怪事、他们两人又干了些什么,我也可能给蒙在鼓里。即便在我也是一样,我在那个葡萄园里的生活,还有其他种种繁琐,他们两人也不可能悉数知晓。这当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无暇叙说,或出于矜持。中年人的嘴巴又紧又深。

我得到了一份秘籍的事情暂时不想告诉他们。实际上也无密可保,我只不过想独自闷上一段时间,想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