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默在尖叫(第4/9页)

“什么神情?”

“我说不出来,我就感觉我和孩子都完了。他冲着孩子真去了。我就拽他,我拽他,他把我一下子打一边了。我看他的手冲孩子的脖子去了,我就拿起了枪,我就给了他一枪。”

她说这种情况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你的判决结果是什么?”

“无期。”

“无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辈子?”

“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

小豆的女儿今年十三岁,从她和母亲在法院门口分离之后,母女俩再也没见过。她连去一趟监狱的钱都没有。除了逮捕证上,她妈妈也没有照片,她说想不起来她妈什么样子。

我蹲在她面前说:“我见过你妈妈,你长得跟她很像。”

她尖细的小脸微微笑,眼睛略有一点斜,有点害羞又高兴。

外婆拉住孩子的手递给我:“是啊,跟她一模一样。俺这孩子冤啊。手裂得,你看手冻得,这个手冻得都流血。我啥也不要求,我就要求她早点回来,管她孩子,到我死的时候能给我跟前送个灵就行了。中不?我啥也不要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不?”她们一老一小两只手都放在我手里,摇着。

我蹲在那儿,无法作答。

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我突然有点害怕:“您别激动。”

语言未落,就看见她从小板凳上向后一仰。

众人乱作一团,我下意识拦住想抬她的人,在她的外衣内兜里乱翻,摸出一个小瓶,是速效救心丸,塞了五粒在她嘴里。可是她已经完全无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经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了。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着她僵直的身体,心想她已经死了。

天啊。

五分钟之后,她缓过来,被扶进了屋里。

她的孙女很冷静:“我姥姥经常这样的。”

“发作的时候你怎么办?”

“去找邻居。”十三岁的小女孩说。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这样的老老少少。寒冬腊月,连一块烧的煤都没有,没有钱买。老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熬着,孩子们连院门都不出,不愿意见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去监狱拍摄时,让孩子去见妈妈一面。

找了很久才找到安华的儿子,他十九岁,终日不回家,也不说自己吃睡在什么地方,零下二十多度,没有外套,穿一个袖口脱线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衣,坐在台阶上,头发蓬乱,恍恍惚惚。

“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回家想俺妈,你让俺妈回来吧。”

又是这句话。

我带他们去了探视室。两个孩子看见穿着囚服的妈,老远就哭了,一边走一边像娃娃一样仰着脸喊“妈,妈”。

女警过来敲一敲玻璃:“坐下,拿起电话说。”

女儿说:“妈,妈,我们听你话,你早点回来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哥哥挺内向,什么事也不敢说,不敢做的。”

儿子把头扎在胳膊里,哭得抬不起头,女儿对着电话喊:“妈,他说天天想你,他整夜睡不着觉,他说俺出去找你去,他说去找你,他说他想你。”

妈妈把手往玻璃上拍:“傻孩子啊,你上哪儿找妈妈啊?我知道妈妈需要你,你也需要妈妈。”

儿子把头磕在玻璃上:“妈,你不要哭了。”

妈说:“不管咱再苦再难,咱要坚持下去,熬下去,听见了没?”

儿子说:“听见了。”

旁边的女警背过身,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一下眼。

每年的三八妇女节,这些女犯中或许有人可以因为平时表现良好而得到减刑,那样有生之年也许能够看着孩子长大,小豆对我说,她热爱这个节日,“但是,一年,为什么只有一个三八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