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旧之间没有怨讼 唯有真与伪是大敌(第4/8页)

采访时,我才知道,地震后她脊髓断裂,定下婚约的恋人离开,她嫁给了另一位残疾人,医生说她不能生孩子,但她决定当一次母亲——“我要夺回地震从我身边夺走的一切”……小孩生下来了,但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之后她三年没出门,把自己囚禁在家里。

见面会的当天,是当年她儿子夭折的日子。现场需要的,是一个抗震救灾的典型,她说:“无法表露一点哀伤。”

我以为她会愤怒或者难受,但没有。她拿出当年写的书,说在那个年代她也曾经塑造过自己,捏造过情节。她在书里写,地震之后,哥哥看到她被压在木板下面动不了,却没救她,而是先去救别人。她疼得撕心裂肺,她哥哥却在救完三个外人之后才来救她……但真实的情况是,她哥哥当时非常着急,和别人一起把她抬上了担架。

她拿出书来给我看,不掩饰,也没辩解。

去唐山之前,我对这段历史了解很少,我是带着逆反、带着“认识历史,吸取教训”的预设去的。但她是活生生的人,一边把头发编成辫子,一边带着点羞赧问我:“这样上镜行吗?”我端详一会儿,把口红给她,让她涂上一点。我问她采访前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她挺平静地说:“瘫痪后小便失禁是感觉不到的,常常是裤子尿湿了才知道,来不及,只能在轮椅里坐深一些。”

罪是她受的,但她没有痛恨过去,连底掀翻。她一直留着七十年代与恋人的通信,怕这些信腐坏,就把信剪下来贴在本子里,在旁边手抄一遍,这样想看信的时候,就不必翻看原件了。十年前她与恋人重见,男人看到她坐在轮椅上的模样,放声痛哭,她反过来安慰他。三十年来,她承受这一切,就像接受四季来临。

采访这样的人,如果只是为了印证自己已经想好的主题,这个主题不管多正确,都是一种伤害。谈了一个多小时后,她说:我接受了这么多采访,但我从来没这么谈过。

我只是一直在听而已,听我从没经历过的生活。

她说地震后躺在地上,天上下着雨,她渴极了,张开嘴,接雨水喝。她的手碰到一条大腿,还以为是死人呢,沿着那条腿往上摸,摸到腰上才发现是自己的身体,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她抬头看四周:“我觉得我已经破碎了,和唐山一样。整个都拾不起来了,我后来所做的不过是把我一点点捡回来然后拼凑在一块,跟唐山一样。”

我小臂上全是碎鸡皮疙瘩,就像那雨水也浇在我的身上。

唐山的节目播了。有记者问我:“这样的节目有什么呢?不过是把我们对灾难的想象具体化了。”

我说:“钱钢在八十年代已经意识到文学的本质是人,灾难的本质就是灾难。过了二十年,我们又重新回到这个轨迹上。换句话说,钱钢在八十年代所做的那些努力,放到现在也并不奢侈。”

还有人在节目留言里问我:“有那么多人民更关心的事,为什么要做陈年的旧事?”

是,土地拆迁,医疗事故,教育腐败……哪一项都是“人民”更现实更切身的问题。为什么要去掀动陈旧的历史?

很多人也问过崔永元这问题。

二〇〇八年,他离开了新闻,去做口述历史的工作,访问当年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中国老兵。走之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这时代太二,我不跟了。”

有一年他去日本NHK电视台,密密麻麻的中国影像资料。操作的小姐问他看什么?他说看东北。问东北什么,他说看张学良,“张学良调出来了,最早的是九·一八事变三天后的九月二十一日,三十分钟,张学良的演讲。我记得很清楚,里面说了一句,委员长说,两年之内,不把日本人赶出满洲,他就辞职。这是张学良演讲里说的,我当时很受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