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只听到青绿的细流声(第4/9页)

她说:“前两秒用来休息恢复体力,下两秒来想战术如何回击。”

不是自怜,也不是忍受痛苦,她要赢,这是运动员的企图心不管自己能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就算脚断掉也要继续努力,有呼吸,就有希望。”

以往我很少做这样的题目,觉得是普通励志故事。记者要反映更复杂艰深的世界才让人佩服。现在这期节目,没有审片人,也没有观众,没有外界评判,我只是一个人,面对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左膝撕裂,脚趾断了,坐在轮椅上,被踢肿的手缠着纱布,跟我说的这几句话,沤在我心里。

下半夜,雷声停了,雨声潇潇,八月的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有同行后来问过我,说我们都觉得你挺理性的,为什么今年做地震和奥运的节目这么感性?

是,我天性比较拘谨,平常三个女青年喝个酒,我只能愁眉苦脸抿一小口儿,老范和老郝都搂在一起泪汪汪了,我尴尬地拍着她俩,说不早了咱走吧,这两人就上火“你这人特没劲”,嫌我不投入不表达。加上过去几年我一直想避免文艺女青年的毛病,怕煽情,刻意强调旁观,刻意抽离,把戒律当成一根绳子捆在身上。

当然,不约束不行,没有这职业要求着,毛病早泛滥成灾了,但是捆得太紧,有的东西确实就流淌不出来了。

汶川地震的节目中,文志全坐在火堆边说到女儿的时候,我克制得喉咙都疼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拿手擦了,以为没人看见。

但编的时候,在镜头里能看出来,我就对罗陈说:“把这个拿掉吧。”

他说为什么。

我说,记者应该冷静,不应该掉眼泪。

他说,我觉得挺好,不过分。他留着这个镜头。

我想起钱钢老师的话,在“双城的创伤”中,我给小孩子擦眼泪的镜头引起争议时,他说,别太急着回答对还是不对,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十年后再来回答这个问题。不到十年,我心里的规矩走了好几个来回,也还没有那个最后的答案。当下只觉得,太固执于一个律条,觉得记者就应该怎么样,非要夸张,或者非要掩饰,都是一种姿态,是一种对自己的过于在意。

陈虻有一次审片子,审完对编导说,这片子得改,观众看不懂。

那位编导说,你看懂了么?

他说,看懂了。

编导说,那你比观众强在哪儿呢?

他愣住了。

实习生跟着我,练习写解说词,写到“遒劲有力的大手”,被我删了。他说这不挺好吗?

我说:“我们不要形容词,少点修饰。”

他说:“你不是说要有感情吗?”

我说:“写东西的人不用带着感情写,写得客观平实,事物自会折射出它本身蕴涵的感情。”

他有点嘀嘀咕咕的。我问怎么了,他说,那柴老师您这节目什么主题?我说没什么主题,就是几个人的故事。

他说:“啊?我觉得‘新闻调查’挺深刻的,如果只做这些人生故事会不会太平常了?是不是要提炼一下?”

我跟他说,有一次吃饭,在座有个研究佛经的朋友,我凑话题问了几个宏大问题,人家也就天空地阔抽象谈了一阵子。

出来的时候,六哥皱着眉跟我说:“柴姑娘,以后如果采访,千万不要有这种‘大哉问’。”

“就是具体的生活,越具体越好。”他说。

这个时候,老范突然出了一场大事。

她出事的时候,我和老郝晚上都睡不着,心里有什么把人顶着坐起来。老郝说,一闭眼,就是她。

我俩到处找人打听求助,碰到肯帮忙的人,明白为什么有个成语叫“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