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陈虻不死(第3/7页)

敬一丹大姐说,陈虻在治疗后期总需要吗啡止痛,后来出现了幻觉,每天晚上做噩梦,都是北海有一个巨人,抓着他的身体在空中抡。

是他最后要求医生不要救治的,他想离开了。

我垂手站在床边,说:“陈虻,我是柴静。”

他突然眼睛大睁,头从枕头上弹起,但眼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床头的监视器响起来,医生都跑进来,挥手让我出去。

这可能是一个无意义的条件反射,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

这不再重要,我失去了他。

这些年他总嘲笑我,打击我,偶尔他想弥补一下,请我吃顿饭,点菜的时候,问:“你喝什么?”

我没留心,说:“随便。”

他就眉毛眼睛拧在一起,中分的头发都抖到脸前了:“随便?!问你的时候你说随便?!你已经养成了放弃自己分析问题、判断问题、谈自己愿望的习惯了!”

这顿饭算没法吃了。

但好好歹歹,他总看着你,楼梯上擦肩而过,我拍他一下肩膀,他都叫住我,总结一下:“你现在成熟了,敢跟领导开玩笑了,说明你放松了。”

我哈哈笑。

他一看我乐,拿烟的手又点着我:“别以为这就怎么着了,你离真的成熟还远着呢,就你现在青春期这小资劲儿,毛病大着呢,不到三十多岁,不遇点大的挫折根本平实不了。”

讨厌的是,他永远是对的。

八年来,我始终跟他较着劲,他说什么我都顶回去,吵得厉害的时候,电话也摔。

他生病前,我俩最后一次见面都是争吵收尾。他在饭桌上说了一句话,我认为这话对女性不敬,和他争执以至离席,他打来电话说:“平常大家都这么开玩笑的。”

“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你是不是有点假正经啊。”他有点气急败坏。

“你就这么理解吧。”

“这么点儿事你就跟我翻脸,你看你遇到问题的时候我是怎么教导你的?”

“教导,这就是你用的词。你为什么老用这样的词?”我也急了。

他气得噎住了。

“你不要总把我当一个学生,也别把我光当成一个女人,你要把我当成一个人。”

他狠狠地沉默了一会儿,居然没修理我。

一个月后,我在机场,他打了个电话来,说一直颠来倒去地想这事,想明白了,说:“我错了,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我心想,这厮还是挺厉害的。嗯了一声说:“当然。”

数月后,听说他胃出血动手术了,我没当回事儿,谁出事儿他也不会出事儿。他不是说过吗,我是只网球,他是那只拍子,“你跳得再高。我也永远比你高出一厘米”。他会带着个难看的光头出院上班,絮絮叨叨讲生病的经验:“哎,我最近想到了十个人生道理……你怎么不拿笔记一下?……每句都记说明你根本抓不住重点……”到了八十岁还披挂着他花白的中分长发,拐棍戳地骂我:“你昨天那个蠢问题是怎么问的……”

这人是不会心疼人的,他只是盯着你,不允许你犯任何错误浪费生命。

他生病时,我发短信说要去看他,看到他回信,下意识用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啊!”他说术后的疼痛已经连吗啡都没有用了,说“只能等待上帝之手”。

我不信,说想见见他,但他说没有精力,太疼了,短信写:“电视上看到你,瘦了。保重身体,人不要死不要进监狱不要进医院。”过一阵子精神好的时候,他的短信回得很长,说手术完了,在深夜里好像能感觉得到舌头上细胞一层层滋长出来,头发荏子拱出头顶,说“饿的感觉真美好”。我心里松快了,叮嘱他“你在病床上能写点就写点,回来好教育我”,他响亮地回了句“嗯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