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2/3页)

那顿晚饭是靠路易见风使舵的闲聊完成的。当晚九华早早撤进他的卧室。晚江悄悄对路易说:“谢谢了。”她给了他一个有苦难言的眼风。路易把它完全接住,也来一个死党式的微笑,悄声说:“免啦──我份内的事。”

她看着他年轻的笑容。他又说:“这个家全靠我瞎搭讪过活。”

晚江在路易瞬间的真诚面前不知所措了。她大惊失色地转身就走。路易看着她上楼,逃命一般。他想她惊吓什么呢?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万种不可能,太安全了。

此刻的晚江坐在九华旁边,喝着凉下去的豆浆。九华不断给她添些热的进来。

“你见你爸了吧?”她问。

“嗯。”

“他烟抽得还是很厉害?”

“嗯。”

“叫他少抽一点。”

九华点点头。

“说我说的:美国每年有四十万人员是抽烟抽死的。”晚江说着把暖壶盖子盖回去,表示她喝饱了。

“他不听我的。”九华笑一下。

“让你告诉他,是我说的。”晚江说。她不知道自己神色是娇嗔的,是年轻母亲和成了年的儿子使性子的神色。

“行。”九华说着,又一笑。

“让他少给我打电话。打电话管什么用啊?我又不在那儿分分钟享福。”

“妈,不早了。”

“没事看看书,听见没有?不然以后就跟你爸似的。”她推开车门,蜷了身钻出去。

然后她站在那儿,看九华的卡车开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车开没了,才觉出海风很冷。回程她跑得疲疲沓沓,动力全没了。六年前那个“欢迎”晚餐之后,九华开始了隐居。他每天早晨很早出门,搭公车到学校去。晚饭他单吃。晚江其实给他午餐盒里装的饭菜足够他吃两顿。晚饭时间一过,他会准时出现在厨房里,冲洗所有碗碟,把它们放进洗碗机。如果瀚夫瑞或路易在此地碰见他,他便拼命佝着身,埋头摆弄洗碗机里的餐具。偶然地,瀚夫瑞会问他为什么不同大家一块儿吃晚饭。晚江便打马虎眼,说他功课压力大,在学校随便吃过了。晚江一边替九华开脱,一边盼着九华能早日在这个家庭里取得像苏那样的特殊待遇:没任何人惦记、怀念、盘问。

半年后,人们开始无视九华。他成了这房子里很好使唤的一个隐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马桶坏了,下水道不通,不必专门雇人修理,没人再过问他在学校如何度日。连晚江都不知道,九华早早到学校,其实就在课堂里又聋又哑又瞎地坐上六七个小时。那所中学是全市公立中学中最负责任的,因此一位老师找上门来。女老师说九华是个不错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学开脏玩笑。九华只有一点不好:上课不发言;邀请他或逼迫他,统统徒劳;他宁可当众给晾在那儿,站一堂课,也绝不开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发边上的九华,问他:“老师说的是实情吗?”

他不吱声,垂着脸。他其实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

瀚夫瑞说:“你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就为了去教室里坐坐、站站?”

女教师听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眯眯地说九华如何的守规矩,不惹事;对其他学生,老师们都得陪小心,伺候着他们把一天六七小时的课上完。讲到那些学生,女教师生动起来,也少了几分得体。她说那些学生哪像九华这样恭敬?你伺候他们长点学问,伺候得不顺心,谁掏出把手抢来崩了老师都难说。

晚江接茬说:“那可不是──克罗拉多州的两个学生连同学带老师,崩了一片。”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华。

女教师说,所以碰到九华这样敬畏老师的学生,就觉得天大福分了,尽管他一声不吭。

晚江说他从小话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闭嘴。他问九华:“你在学校是装聋作哑,还是真聋真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