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

1974年,湖北

外婆的指关节弯曲,依然飞针走线。抿着嘴,她吃力地绣花花草草。竹篾薄而韧,边弧磨得发亮——像面镜子,映出皱纹像支流丰富的河道布满外婆泥色的脸。

那时她五岁还是六岁?每当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她理智上判断出那是记忆的失误。外婆当年五十多岁,不可能像自己记忆中那么老。可她觉得外婆一直是老人,从未年轻。外婆吃素,鸡蛋对她来说都是一团液体的肉。外婆虔诚供奉那尊袖珍神像……佛像法相庄严,生死,融化在观音因慈而悲、由悲而慈的眼神里。

与父母在北京生活过短暂的时光,作为幼儿,她还来不及存储记忆,参加三线支边建设的父母就要远赴贵州。他们奔波在大山荒凉的褶皱里,无法陪伴和照顾孩子,就把她托给外婆。她的童年和记忆,是从外婆居住的那座即将被淹没的村庄开始的。

村角的鲁班庙,柱檩粗大,却断了茬,许多小到肉眼无法辨识的牙藏在其间日夜咀嚼木屑,并抖落时间的粉尘。檐角铺张的蛛网,阳光里若隐若现……很难想象,酒窝大小的蜘蛛能够完成如此浩大工程,如同很难想象,操作着工具和机械的人类蚁行者,能够挖出宽阔的沟渠和浩瀚的人工湖,建起高耸堤坝,改变千万年来的山河样貌。蛛网悬挂虫尸,只剩萎缩、干透的皮壳或残肢——那是她最早见识的世间阴谋,轻盈又晶莹,美若魔法。只需横梁、墙壁、树木,甚至是瓦砾和草秸,蜘蛛便可织就一扇透风透雨却透不过生死的舷窗。它是真正的能工巧匠,人类相形见绌。鲁班庙里有扇朝南的奇怪窗户,始终空着,像豁牙,量好尺寸、打好框架,玻璃窗怎么也装不上去,工匠们不得其解,摇头叹气,沮丧收场。作为祖师爷的鲁班,嘲讽了他自诩骄傲的子孙。

赶上大旱,村里要去灵验之地请龙王。八抬大轿请来的龙王爷,其实是个硕大的红漆木龙头,雕刻着威风凛凛的眼目和头角。连续供奉数日,龙王爷必灵验,滚雷如同它低沉的喉音从天际传来,它呼风唤雨,灌溉大地上的割痕。据说某年,几个淘气少年趁着夜色把龙王从鲁班庙里搬出来,扔进井里。正当人们遍寻不见,恰恰飘来一片面积并不大的云,几乎笼罩着井口下起滂沱大雨。水位淹井,龙王终于从井口浮现暴烈圆睁的怒目……惊慌的老人跪拜不起,为莽撞的孩子代罪。

是龙王的余怒吗?春分登天、秋分潜渊的龙,终将报复村庄。分贝大于滚雷的机器轰鸣,储水大于雨量的汪洋覆盖,孤井一样的村庄,将被大水淹没,遭受没顶之灾。

其实灾难来临之前,人们已经陆续搬离这个时旱时涝的村庄。尽管在历史上曾经富庶,曾经护佑众生,但现在不再是能够安享丰收和睡眠的乐园,它阴晴不定,洗劫大于给予。人们不得不叹着气,离开。

庄稼一样根植乡土的人们,有人可以清晰地追溯来源,有人已说不清是几代之前移居此地,他们陆续搬离。山脊之间,他们像被河流冲刷的垃圾那样沿途漂荡、堆叠、淤积,在随波逐流的两岸,在贫瘠而孤零的角落,就这样存活并沤烂自己的光阴与骨骸。对老人来说,哪里能让他们终身安详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就是天堂。如今,雨水冲刷蚁穴,就像宗教中象征惩罚与审判的洪水席卷他们安睡的床,老者能否与这场变故中满怀憧憬的壮年人一起,在方舟上获得未来?大地苍茫,他们不知所终。

走,背井离乡,带着捆绑的条箱,带着跋山涉水的鞋,带着五味杂陈的盐罐,他们走……除了少年起就渐渐沉淀在血液里的口音,还有什么在旅程中跟随而不丢失?有人搬到川贵一带的西南地区,需要习惯当地人普遍的辣食,火热的肠胃烧灼,种种不适就像储存在内脏里的乡愁。有人搬家的时候,带走了锅碗瓢盆,也挖走祖坟旁的一棵小树,以及它密集根系里像手指关节一样握牢的土。长辈的骨灰,早已溶解在土壤里。离开乡音,流放到不解其意的陌生方言里,沉睡的祖先能否继续往昔的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