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5/20页)

其实世钧这两天倒是刚巧在上海,不过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为着筹备着结婚的事,来请叔惠做伴郎,此外还有许多东西要买。他找叔惠,是到杨树浦的宿舍里去的,并没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许家并不知道他来了。霖生打电话去问,许太太就告诉他说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给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里去,已经换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门口还挂着招牌,开了一丬跳舞学校。霖生去问看-堂的,那人说顾家早已搬走了,还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来告诉曼桢,曼桢听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诧异。这没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计。可见她母亲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这时候即使找到母亲也没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许多麻烦。但是现在她怎么办呢,不但举目无亲,而且身无分文。霖生留她住在这里,他自己当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箝制着。这是她后来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们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借了一枝铅笔,要了一张纸,想写一封简单的信给世钧,叫他赶紧来一趟。眼见得就可以看见他了,她倒反而觉得渺茫起来,对他这人感觉到不确定了。她记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对她完全谅解,还能够像从前一样地爱她么?如果他是不顾一切地爱她的,那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根本就不会争吵,争吵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对家庭太妥协了。他的婚事,如果当初他家里就不能通过,现在当然更谈不到了──要是被他们知道她在外面生过一个孩子。

她执笔在手,心里倒觉得茫然。结果她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就说她自从分别后,一病至今,希望他见信能够尽早的到上海来一趟,她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了他,此外并没有别的话,署名也只有一个"桢"字。她也是想着,世钧从前虽然说过,他的信是没有人拆的,但是万一倒给别人看见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钧还在上海还没有回来。他母亲虽然不识字,从前曼桢

常常写信来的,有一个时期世钧住在他父亲的小公馆里,他的信还是他母亲亲手带去转交给他的,她也看得出是个女孩子的笔迹,后来见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现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没有信来,忽然又来了这样一封信,沈太太见了,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世钧这里已经有了日子,就快结婚了,不要因为这一封信,又要变卦起来。她略一踌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给她听。大少奶奶读了一遍,因道:"我看这神气,好象这女人已经跟他断了,这时候又假装生病,叫他赶紧去看她。"沈太太点头不语。两人商量了一会,都说"这封信不能给他看见。"当场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烧了。

曼桢自从寄出这封信,就每天计算着日子。虽然他们从前有过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会马上赶来,这一点她倒是非常确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内就可以赶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个多星期,从早盼到晚,不但人不来,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她心里想着,难道他已经从别处听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见面了?他果然是这样薄情寡义,当初真是白认识了一场。她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那眼泪只管流出来,枕头上冰冷的湿了一大片,有时候她把枕头翻一个身再枕着,有时候翻过来那一面也是哭湿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