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6页)

饭后打桥牌,世钧被拖入局,翠芝不会打。但也过了午夜方散。两人坐三轮车回去,翠芝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李太太跟你说什么?"世钧茫然道:"李太太?没说什么。说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说什么,她笑得那样?"世钧笑道:"哦,说肥皂。兰心香皂。有人说老李是老板。"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气不对。兰心香皂新近出了种皂精,老李捧的一个舞女绰号叫小妖精,现在都叫她皂精。"世钧笑道:"谁知道他们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么想起来的,好好的说人家做肥皂!"世钧道:"你干吗老是听我跟人说话?下回你不用听。"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说话得罪人。"世钧不禁想道:"从前曼桢还说我会说话,当然她的见解未见得靠得住,那是那时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现在,又何至于叫人担心起来,怕我说错话?"好些年没想起曼桢了,这大概是因为叔惠回来了,联想到从前的事。

翠芝又道:"屏妮皮肤真好。"世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欢。"

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芝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又想,也许他比他意想中较为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跟曼桢那么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

翠芝叫了声"世钧"。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笑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世钧道:"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

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世钧道:"哪儿?谁生什么气。"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钧想道:"是吗?"

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朦朦来开门,呵欠连连,自去睡觉。翠芝将要上楼,忽向世钧说道:"嗳,你可闻见,好象有煤气味道。"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没有。"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

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世钧。"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忽道:"嗳,我现在闻见了。"翠芝道:"闻见什么?"世钧道:"是有煤气味儿。"翠芝觉得非常无味,略顿了顿,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直在那儿叫。"

世钧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见煤气灶上的机钮全都拧得紧紧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个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