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夜 舌尖上的一夜(第6/14页)

  于是,在此催促之下,也在其他六人的注视下,我仿佛一个犯罪分子,送上公判大会的舞台。十二只眼睛的异样目光,在我脸上灼烧出十二个洞眼。

  被迫地,筷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夹了两下,才拿起那块舌尖,七分之一。

  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从那血红颜色,多褶纹路,超强弹性的筋,依稀,仿佛,还是几乎——我见过它,不,是他。

  手指再也坚持不住,仿佛筷子上的舌尖,变得比什么都重。

  啪……

  七分之一的舌尖,坠落餐厅的地板上。

  沉默,地面晃动,刹那间,忘记在游艇上,还以为地震,想是遇到黄浦江中的某道急流。

  随后此起彼伏尖叫,接着咒骂,大体是慰问我的祖先,以及表达我立刻去死的美好愿望。

  几个家伙趴到地上,为了抢夺这块舌尖,就此扭打作一团,价值不知几万的西装和鞋子,沾满翻落的酱油与芥末。

  不知道,这片舌尖被谁吃了?

  而我,跪倒在角落,疯狂地呕吐——吐出来的是我的拉面午餐。

  这是游艇夜宴里,从未有的场面吧,服务生愤怒地将我扔出了餐厅。

  此后发生的事,如宿醉一场,我记不清了……

  恢复意识,已是黄浦江边,码头外的黑夜,四周再无任何人,我像是被什么抛弃了。

  不知几点?想是,子夜时分。

  胃中依然难受,但我确信没在船上吃过任何食物,除了白开水——又会是什么?

  附近的高楼都灭灯了,我在暗夜中转了很久,才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

  有个人影站在我的车边。

  担心遇贼,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一张奇怪的脸。

  虽然,十年过去,他像经过无数磨难之后,剥落在古墓中的石像,但我认得他。

  大师兄?

  “话痨”点头,却破天荒没说话,瞪大深深陷落的双眼,像好几天没睡过觉。

  面对这样骇人的沉默,我又说了一长串。自他落寞的眼神之中,我能看出,他全都明白,却无法张口回答。

  杜俊已瘦得离谱,形销骨立。穿着廉价的夹克,像根细长竹竿,挑着几块行将腐烂的肉。

  忽然,有些心疼。

  拉开车门,我请他坐到副驾驶位上,但他不说话。我只是想要开车送他回家。

  我拿出一本小簿子,还有两支笔,打开车内灯,放到“话痨”面前。

  凌晨,进入笔谈节奏,黄浦江岸,月落无声,有人奋笔疾书……

  以下秘密,私房传阅,切勿喧哗——

  4

  离开我的十年间,大师兄杜俊,在南方流浪了些时光,他为之注解“修行”二字。

  为追逐各地美食,他不惜千金散尽,最终身无分文。曾经在峨眉山脚下,为了一盆水煮鱼片,被店小二揍到大小便失禁,送到医院已停止心跳,靠电击才捡回一条命。

  杜俊在广州暂住过,迷恋于一间汤包馆。此店门面奇小,破烂无比,常有老鼠出没于桌脚。每个深夜,准点光顾,从未间断。只剩他与一位老食客。自然,“话痨”的舌头闲不住,总是说到凌晨一二点,老食客却是个夜猫子,丝毫不嫌他烦,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九个月后,老食客失踪了。杜俊独自在汤包馆,每次等他到后半夜。第七天,老食客的儿子来了,说老父已离世,今夜正是断七。

  原来,老食客也是位老饕,因为常年不良的饮食习惯,一年前查出得了癌症,晚期。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个月。老食客拒绝了化疗方案,每夜跑到最爱的汤包馆,想要死在自己最爱的美食上。没想到,“话痨”出现了,每夜漫长的聊天,让原本绝望的老食客,抛却烦恼,豁然开朗,竟然多活了半年。老食客海外经商多年,积下数十亿财富,临死之前,招来律师,立下遗嘱,赠给杜俊一千万遗产,以酬他续命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