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马内阿:每个阵营的局外人(第2/5页)

此外,赫塔·米勒几乎所有作品都聚焦于对极权主义的批判,但马内阿的文字更加混沌而难以定义,他陈述制度的罪恶,却也坦承个人在极权之后坠入虚无。在《流氓的归来》中,他忍不住反复描述苦难,却又多次表示对“受害者”这一标签的抵触,比如他提到自己的父亲,说他可以接受死亡,但不能接受羞辱,在集中营四处蔓延的阿司匹林和面包的黑市交易,而且包括感情的黑市交易,都让父亲感到恶心,“同样令他厌恶的还有那些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从压迫者的暴行下解救出来的受害者的暴行。怪物刽子手培养出怪物受害者,他常用他那温和但坚定的声音重复说”。马内阿悲哀地发现在实用主义的世界里,苦难已经被平凡化,“周四的暴行已变成了周五T恤衫上的格言来源,一种立即可用于销售的集体记忆的产品”,与其如此,不如保留尊严。

在回罗马尼亚的第一天,当地电视台打电话想采访他,马内阿拒绝了:“我谈些什么呢——特兰尼斯特里亚、佩日普拉瓦、伊利亚德、我作为一位流亡作家的成功?不,我应该坚持立场。”马内阿还提到昆德拉的一个故事:在对家乡进行过几次秘密探访之后,在1989年的事件之后,昆德拉终于接受了一次官方邀请,前去接受一个将使祖国与其著名的游子达成和解的奖项。可是,就在仪式开始之前,昆德拉突然觉得他无法出席,他把自己像个困兽一样锁在旅馆房间里,从电视上观看仪式的进程,由他的妻子代表他接受荣誉。另外,昆德拉和赫塔·米勒一样,放弃母语,他后来最重要的作品都是以法语写出,昆德拉在自己的小说《帷幕》中也提到,不用主流语言来写作的作家,很难进入主流文学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内阿虽然屡次获得国际文学大奖(包括意大利诺尼诺奖、美国全国犹太图书奖、西班牙2005年最佳外文著作奖、美国麦克阿瑟天才奖等等),他却始终未能在读者层面进入真正的主流。我和一个学文学的美国朋友谈论起马内阿时,他很惊讶地说:“我不认为身边会有什么美国人读一个罗马尼亚作家的作品。”

诺贝尔文学奖也最终选择了更清晰地以受害者和批判者身份出现的赫塔·米勒,《流氓的归来》里提到,1997年马内阿的出版商想为他申请索罗斯基金会的出版补贴,为了提高成功率她使用了美国式的激励手段:“罗马尼亚未来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戴桂冠者与他的祖国的和解!”但对方最后拒绝了这一申请。

正如《论小丑》中马内阿反复使用自我定位,他是每个阵营里的局外人,他对自己永远边缘化的命运坦然甚至骄傲接受,所以《流氓的归来》中他引用了罗马尼亚流亡者齐奥朗的那句话:“遭排斥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尊严。”

2

《论小丑》在1993年获得美国犹太图书奖,这是他流亡至西方后的最初几年,在纽约巴德学院写下的随笔集。马内阿自己说过,刚到西方时,他想记下自己在罗马尼亚旧日统治下的生活,但因为排斥“受害者”这一身份的功利化,他不愿意再增加一些假东欧剧变之名披露痛苦经历来赚取钞票的文字,最后写出这本书,是想告知读者:“不论我所离开的那个极权社会多么变幻不定,它和西方读者愿意相信的情形是不同的,它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荒谬、邪恶和异常,而是一个人间现实,它仍然存在,并可能以其他面目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社会形式重获新生。”

书中最重要的《论小丑》一文写独裁者和艺术家的关系,马内阿以“花脸小丑”自喻,对抗“白脸小丑”,即从1965年开始统治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在马内阿看来,自己的祖国早已成为一个荒谬的马戏团,权力的白脸小丑支配着成千上万生活在恐惧中的无名百姓,把他们塞进他马戏团的监狱里。而艺术的花脸小丑唯一能做的,只是忽视他的存在,马内阿认为艺术家不必用严肃的态度反对官僚,这只会提高他们的身价,“因为你反对他们,说明你把他们太当回事,无意中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权势,承认了他们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