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5/8页)

是啊,皇上要这些石头干什么呢?黑土地上的子民是永远无法理解的。他们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有受用不尽的好吃的、好玩的、好挥霍的,但他们不知道皇上有着多么奇特的想象力,他不仅要占有“普天之下”所有的好东西,而且还要把这些都集中在自己的围墙里,变成伸手可及的“御前用物”。如果有一天盛传屎克郎也是一种美物,且以此作为时尚,他肯定要在后宫里营造一座世界上最堂皇的粪坑,并用他那漂亮的瘦金体书写一块“大宋宣和天子御用”的匾牌,那么,天下的屎克郎也就大致可以“尽入彀中”而渐至绝迹矣。

在中国的历代帝王中,赵佶大概算得上艺术素养最高的几个之一。一个帝王而有很高的艺术素养,这是很不幸的,不仅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民族和历史的不幸(只有曹氏父子是个例外)。这种不幸是从元符三年的那场宫廷风波开始的。那一年,宋哲宗赵煦病逝,他没有儿子,继承者将在他的两个弟弟赵佶和赵似之间产生。帝王的宫廷历来是天下是非最多的地方,尤其是事关皇位继承,不闹得你死我活是不会罢休的。宰相章惇首先向赵佶投了不信任票,形势一开始对赵佶不很有利。但这时一个叫向太后的女人发表了决定性的意见。女人的天性似乎和艺术有着某种相通,她欣赏赵佶的才华。我们大致还记得,就是这位向太后,以前对苏东坡也是很不错的。在元符三年的这场风波中,向太后做出了两项具有深远影响的决定,一是把艺术家的赵佶捧上了皇位;一是赦免流放在海南、已经垂老濒死的大文豪苏东坡。把这两件事并列在一起,实在不是滋味,但作为当事人的向太后,却是出于相当真诚的动机,她或许希冀把一种清朗洒脱、带着激情和灵气的文化人格引入政治生活。

赵佶上台后,章惇即被辗转流放,死在距首都千里之外的睦州。这是预想中的事,谁当皇帝本是赵室的家事,你去掺和什么呢?但他对赵佶的评价却不幸被后来的历史所证实,他的评价是:赵佶轻佻。

轻佻是什么意思呢?章惇是官场人物,他口中的“轻佻”自然带着一种政治色彩,大抵是指不负责任、感情用事、缺乏政治头脑和深谋远虑吧。当然,这中间也应包括对文学艺术的过分痴迷。但赵宋是一个崇尚文化的王朝,这话章惇不好说,只能用“轻佻”一言以蔽之。章惇显然意识到,一个整天沉湎于艺术感觉和笔墨趣味的皇帝,对国家未必是幸事。

赵佶是以改革家的面孔出现在政坛的,他觉得王安石实行的那一套“国家资本主义”很有诱惑力,把天下的财富集中于中央政府和皇室,何乐而不为呢?他上台的第二年,就废除了向太后摄政时定下的“建中靖国”年号,这个年号太沉闷,他要大刀阔斧地干一番改革大业,岂能满足于“靖国”的小安稳?于是改年号为“崇宁”。崇宁者,尊崇王安石的熙宁新法也。旗帜打出来了,很好!那么就着手改革吧。首先是废黜旧党(章惇虽然不是旧党,也照样在贬黜之列)、起用新党。风流人物蔡京就是这时候脱颖而出的。有了蔡京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赵佶可省心多了,他乐得整天钻在深宫里,今天画一对鸳鸯,明天填一首新词,或心血来潮,出一个别致的题目:“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令汝窑的工匠们烧出一批上好瓷器供自己玩赏。在这些方面,他无疑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至于改革的事,让蔡京去干吧。

蔡京的改革就是不择手段地敛财。敛财的目的,一是供皇上挥霍,二是让自己从中贪污。如果说赵佶的挥霍还带着某种艺术色彩的话,蔡京的贪污则完全是一种动物性的占有欲。光是一次征辽,数十万禁军的衣甲由他批给一个姓司马的成衣铺承包,从中拿的回扣就很可观。至于卖官衔、卖批文、卖人情、卖宫闱秘事之类就更不用说了。这样改革了四五年,“改”得蔡京家里的厨师有人只会切葱丝而不会包包子,半碗鹌鹑羹要宰杀数百只鹌鹑,一个蟹黄馒头价值一千三百余缗。皇上便宣布改革取得了洋洋大观的成果,又把年号改为“大观”,公开摆出了一副高消费的架势。因此,可以当之无愧地说,营造艮岳正是“崇宁改革”和“大观消费”的一项标志性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