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8页)

进入田家的深宅大院,田福贤把睡意正酣的女人问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问冷先生:“内人没有病呀!也没有让谁去请先生呀?”冷先生却说:“我又给人骗了,那人冒充总乡约的亲戚,骗了我两服药……小事一桩……”说着就往门外走,鹿子霖从大车轮下钻出来丧气地说:“糟了糟了!轴颠断了走不了了!”于是十只捆扎严密的麻包从车上卸下来送进屋里,田福贤爽气地说:“明日让车木匠换外轴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难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过三巡之后,冷先生解开了堆在台阶上的麻包,又擎着灯台让田福贤看他的“宝药”。田福贤看了看麻包瞪起眼来,鹿子霖惊诧得差点叫出来,伪装药包的麻袋心里包裹着一堆硬洋,十只麻包一个不空。田福贤说:“先生你这算做啥?”转过身厉声斥责鹿子霖,“你这样弄法儿,你得跟兆鹏同罪!”鹿子霖吓得面如黄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晓得先生葫芦里装啥药……”冷先生说:“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鹏只认得他是我的女婿。我的女子从一而终这是门风。我再没办法就逼你想办法。”田福贤急头慌脑摊开双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这是逼着兄弟跳华山嘛!”冷先生说:“你想想办法,你能想下办法。我知道你有办法可想。“田福贤苦笑:“我一个小小白鹿仓总乡约,还不就是占着一道缝的臭虱!我能有个屁办法!”冷先生说:“实在没法子了也就算了嘛!这点子银货扔到你这儿,咱们得空儿来喝酒就是了。”田福贤坚持不允:“你把麻包封严装到车上拉回去,我尽量想办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冷先生说:“我一辈子还没弄过二回头的事。”

重新上路驶出村庄以后,鹿子霖大声嘘叹起来:“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个冷先生!你事先也该给我亮个底儿嘛!吓我一跳……先生哥,麻包里装了多少硬洋?”冷先生坐在车厢里淡淡地说:“我没点数儿。我向来不数钱。这几年攒的货全端出来了。让田总乡约慢慢儿点去。”鹿子霖叹惋起来:“恐怕你这十麻包银元撂不响!”冷先生说:“撂响也罢不响也罢,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贤当夜把麻包里装的银元腾出来,埋到院子西墙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树底下。他也没有数数儿,用竹条担笼象揽拾石头瓦碴一样把银元倒进香椿树下的深坑里,点数儿已经没有多少意思了。他接着在西原故居的房屋里住了三天,谢绝一切前来问安的巴结的新朋友。只说他在外头干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里养息几天。第四天早上他骑马回到白鹿仓,后晌召集起九个保障所乡约和一些大村有影响的头面人物的联席会议,提出一条建议:“要求省府将共匪鹿兆鹏押回白鹿原正法。”得到与会者一致响应。田福贤第二天骑马进省城去,闯这个机关奔那个衙门牙硬辞坚,申述白鹿原几万乡民正当而又强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闹事作乱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后,以贺耀祖打头的三十多人的乡民请愿团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门前,声言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永远跪下去绝不起来;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被党部召回城里;他不仅不劝退乡民而且说服省党部郑重考虑乡民要求,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让社会各界看看共匪作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鹏被押回白鹿原来了。

杀人场地选择在县立白鹿镇初级小学的土围墙西边,离上墙五尺挖着一排七个深坑,七个被捆绑着的人面对墙壁,穿着显眼的是唯一身着褐色袍衫的鹿兆鹏,他跪伏在中间,其中六个被宣布为杀人抢劫截路挡道的土匪和贼娃子。选择这儿做刑场再明白不过,这所学校是鹿兆鹏在原上煽动共党革命的老窝巢,以示震慑。执行刑法的是白鹿仓的团丁,他们自组建以来第一次得到出风头的机会,格外威武地站成一排。枪声响过,墙头上冒起一片蓝烟,七个人不见谁哼一声就毙命了,他们的上下嘴唇铁丝串结在一起。尽管石印的杀人通告先贴到每一个村庄的街巷里,仍然激不起乡民的热情好奇,饥饿同样以无与伦比的强大权威把本来惊心动魄的杀人场景淡化为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