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8页)

大拇指转过身扶起黑娃,拥搀着走到火堆跟前坐下来,往火堆里添加了几块木柴,爆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沉静地说:“兄弟,令尊鹿三叔可是个好人哪!”黑娃不大在意地问:“你认得?”大拇指叹口气:“我跟三叔在一个号子里坐了半年哩!岂止认得。”黑娃惊诧起来,“你是……三官庙里那个领着众人‘交农’的和尚?”大拇指抿着嘴算是默认,终于选定了一个向黑娃坦露自己诡秘得绝无人知的身世的时机,半自嘲弄地说:“我也是因了一个女人才落草的喀——”

大拇指是关中西府人,那地方比白鹿原更为古老更为悠久,是周人和秦人屯垦发端之地,他的那个名叫郑家村的村庄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他在二十四节气的芒种那天出生,父亲就给他取下一个好记好听好叫的名字:芒儿,芒娃儿,芒芒儿。父亲送他到太平镇车木匠家学手艺那年,他刚刚卸下脖子上的黄色缰绳儿。他自记得事起就记着脖子上套着一副黄布缝制的缰绳儿,有擀面杖那么粗。从脖子上套下去,在胸膛上绾结成一个寿字形状。每年二月二日,母亲领着他到菩萨庙里去烧香叩头,把一条红绸披到菩萨娘娘的肩上;再从他的脖子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污得五麻六道的旧缰绳儿,摆置到菩萨娘娘脚下;再把一条用槐米染得黄灿灿的新缰绳儿在菩萨手掌上绕过三匝,套到他的脖子上。那条黄色的缰绳儿确实拴住了他的性命,免遭在他身前的三个哥哥夭折的厄运;却又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上树时挂住树枝,打架时被对方揪住了就成为绞索。有一年,母亲又要他系上一条红腰带,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第一个本命年。本命年之后,母亲把旧缰绳儿卸下来再没有给他套新缰绳儿,给菩萨娘娘的供桌上整整摆下八盘花馍,都是用上好的细面捏成的石榴水果麦穗棉花兔儿猪儿等等,是父亲用两只竹条笼挑来的,父亲和母亲从两边夹着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庙门,那天,父亲破费给他买了一碗豆腐脑儿,一个油饼和一碗……又过了三年,父亲领着他走进太平镇车木匠的铺店,让他跪下拜师;满屋子的木屑气味骚得他打了三个喷嚏,父亲便在他跪着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脚,师傅咂着烟袋只说了一句:“我脾气不好。你得听话。”

车木匠身怀绝技做一手绝活,一架木轮子牛车打成,即使木质糟朽,轮子磨断,卯榫木楔也不会松动。他打制牛车的手艺远近闻名,虽然能置备得起大车的主户极其有限,但他的绝窍绝活的名声却把百余里外的活儿都揽来了,一年四季都有定做的牛车,芒娃儿头年进店,给师傅师母晚上提尿盆早晨倒尿盆,扫地担水递烟盘抱娃娃,烧火洗锅诸种杂事一齐包揽,二年里连斧子刨子凿子的把儿也没摸过。第三年开始学艺,按规矩要到五年来了才算出师,两年的打杂生活使他贴切和谐地融进这个家庭,师母早已不再称他郑相;而是直呼芒娃儿芒芒了,师妹师弟们也都亲热地尊称他芒儿哥芒芒哥了。在他熬满两年的打杂期即将开始学艺时,师傅遗憾地说:“这个屋里倒离不得你了啊芒芒儿。”芒娃儿随和地说:“那我就再打二年杂,等你找下合适的徒弟了我再学手艺。”师傅摇摇头:“没有这个理儿喀!你是来当徒弟来学手艺的,不是给我熬长工当使唤娃的喀!你明日个就开始捞锛子斧头。”

芒娃儿捞起锛子,锛掉那些圆木身上的圪节,用斧头砍剥干死的树皮,帮助师傅和两个师兄攫锯。最轻的活儿是拉墨斗,浸满墨汁的线绳儿拉出墨斗时,搅把儿啪啦啦响着转着,师傅提起绷紧的黑绳儿又松开手指,嘭地一声弹下去,新鲜的圆木上就留下一条笔直的黑线,从那些粗活笨活开始到凿卯画线这些细活儿,芒儿已经精通。二年下来三年未到,离出师还有一年,芒儿已经成为一个全挂把式,当然除过车轴的旋制。剩下最后一年,将主要学习旋制车轴的技术,芒儿对师傅说:“让我打一副车轴试试。”师傅惊诧地眨着眼,以为耳朵出了岔儿。芒儿立即解释说:“弄瞎了我赔木料。”师傅这阵已经相信他会打好一副车轴,却吓唬他说:“一根轴料值半个车价。”芒儿说:“行喀!满师了我给你再干一年不要工钱。”师傅就用脚踢着一根菀枣木轴坯:“打好了的话,明日起给你算工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