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情慾孤独(5)(第2/3页)

小说〈墙〉,写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反应。他一直在探讨死亡,死亡是这麼真实。庄子也谈死亡,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凝视一个骷髏,最后他就枕着骷髏睡觉。睡着之后,骷髏就会对他说话,告诉他当年自己是个什麼样的人。这是庄子迷人的地方,他会与死亡对话。

相反地,孔子好不容易有个特立独行的学生,问他死亡是什麼?马上就挨骂了:「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怎麼可能不问死亡呢?死亡是生命裡如此重要的事情,一个文化如果迴避了死亡,其实是蛮软弱了。儒家文化固然有乐观、积极、奋进的一面,但是我觉得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伤,就是始终不敢正视死亡。

儒家谈死亡非得拉到一个很大的课题上,如「捨生取义」、「杀生成仁」,唯有如此死亡才有意义。所以我们自小接受的训练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这种机会?

小时候我总是认為,如果看到有人溺水,就要不加思索地跳下去救他,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泳,如果不幸溺死了,人们会為我立一个铜像,题上「捨生取义」。一个很伟大的哲学最后变成一个很荒谬的教条。

如果在生命最危急的情况下,对其感到不忍、悲悯而去救助,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绝对是人性价值中最惊人的部分。但是,如果是為了要「成仁」而「杀生」,就变成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就好比,如果我背上没有「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我是不是就不用去报国了?

孤独与伦理规范

忠、孝究竟是什麼?当我们在谈孤独感时,就必须重新思考这些我们以為已经很熟悉的伦理规范。文化的成熟,来自於多面向的观察,而不是单向的论断;儒家文化有其伟大之处,孔子的哲学也非常了不起,但当一个思想独大之后,缺乏牵制和平衡,就会发生许多问题。检视这些问题并非去否认问题,不能说「今日儒家文化已经式微了」,我们最底层的价值观、伦理观以及语言模式,在本质上都还是受儒家的影响,而这裡所说的「儒家」早已跳脱哲学的范畴,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就像我习惯在校园发现问题时,立刻以系主任的职权去维护学生,这也是「儒家」,為什麼我不让它成為一个议题,公开讨论?

在我们的社会中缺乏议题,包皮括情慾都可以成為一个议题。

从法国回来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私立大学任职,是校内十叁位一级主管之一,当时学生如果要记大过,就必须开会,由十叁位主管都同意签字后才能通过。这件事通常是由训导单位决定,到会议上只是做最后的确认,不会有太大的争议。我第一年参加时看到一个案例,那是一九七七年发生的事,一个南部学生到北部读书,在外租屋;房东写了一封信给学校,说这个学生素行不良,趁他不在时勾引他的老婆,学校就以此為罪状,要学生退学。我觉得应该要了解背后的因由,当下不愿意签字,当我提出看法时,听到旁边有个声音说:「蒋先生毕竟是从法国回来的,性观念比较开放。」

听了,我吓一跳,我还没来得及说明,就已经被判定了。

不管是这个案例或是前面提到的自我反省,其实都是不自觉地受到群体文化的影响,许多事情都变成了「想当然耳」,即使事后发现不是如此,也不会有人去回想為什麼当初会「想当然耳」?

孤独感的探讨一定要回到自身,因為孤独感是一种道德意识,非得以检察自身為起点。群体的道德意识往往会变成对他人的指责,在西方,道德观已经回归到个体的自我检视,对他人的批判不叫道德,对自己行為的反省才是。

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时,学生要他逃走,他在服刑和逃跑之间,选择了饮下毒汁而死,因為他认為他的死刑是经过民主的投票,他必须遵守这样子的道德意识,接受这样子的结局。这才是道德,非如今日社会中,从上至下,不管是政治人物或市井小民,都在振振有辞地指着别人骂:不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