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女士之爱(第5/6页)

老人缝补完毕,在老骨头一两声喀响中站起身,把可怜兮兮的戏服整整齐齐挂在后台衣架上,旁边是那件发着微光的酒紫色晚礼服,上面缀满粉红芙蓉,配上洋红腰带,是她跳那支骇人之舞时穿的。他正准备把赤裸的她放进棺材形木箱背回冷飕飕的房间,却停了下来,突然有股孩子气的念头,这一夜想再看一次她全副盛装的模样。他取下衣架上的礼服走向她,她在那里摇曳款摆,只受风的意志控制。他一边为她穿衣,一边喃喃轻哄仿佛她是小女孩,因为她双臂双腿都无力软垂,像个六英尺高的婴孩。

“这里,这里,我的美人儿,这只手伸这里,对啦!哎呀当心点,慢慢来……”

他温柔取下那顶悔罪的假发,看见没了头发的她秃得多么无助,不禁啧啧出声。那巨大发髻几乎要坠断他的手,他得踮起脚尖才能把发髻安在她头上,因为她是真人大小,比他高出不少。不过发髻戴好后,着装便于焉完成,她再度变得完整。

现在她打扮妥当,看来仿佛那一身枯木同时绽放一整个春季的花朵,供老人独自享受。她足以扮演最美的女人的范本,一个只有男人的记忆加想象能塑造出的女人,因为油灯的光线太微弱,模糊了她平常傲慢的神态,又太柔和,使她长长的指甲看来有如飘落的花瓣般无伤。教授有个怪习惯,总要亲吻这木偶道晚安。

小女孩会亲吻玩具,假装玩具也会睡觉,但尽管年纪小,她也知道玩具的眼睛无法闭上,因此永远是再怎么亲吻也唤不醒的睡美人。极度孤单难熬的人可能会亲吻镜中自己的影像,因为没有别的脸可以亲吻。这些亲吻都是同一类,是最痛楚的爱抚,因为太谦卑、太绝望,不敢奢求任何回应。

然而,尽管教授悲哀又谦卑,他干裂枯萎的嘴吻上的却是温热、潮湿、颤动的唇。

木头睡美人醒来了。她一口贝齿碰撞到他的牙齿,发出铙钹般声响,她温暖芬芳的气息吹在他身边,像一阵意大利狂风。那张突然动起来的脸上闪现万花筒般各式表情,仿佛她瞬间试过库存的所有人类情绪,在永无止尽的那一刻练习所有情绪的音阶,一如演奏音乐。她双臂像勒人的藤蔓,缠绕住教授孱弱的骨皮结构,愈缠愈紧,她的真实比他年老体衰的身体更真实,更有生命。她的吻来自黑暗国度,在那里欲望变成客体,自有其生命。穿过某个形而上学的漏洞她进入了这个世界,随着那一吻吸尽他肺中的气息,自己的胸口开始起伏。

于是,不需旁人的操纵,她开始了接下来的表演,看似临场发挥,实则只是同一主题的变奏。她一口咬进他喉咙,将他吸干,他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被吸空的他随之滑出她的怀抱,窸窣落在她脚边,像满满一抱的枯叶被扔下,就这么委顿在地板上,跟他落在地上堆成一团的羊毛围巾一样空洞、无用、没有意义。

她不耐地拉扯固定住她的线,线断了,整把落在她头上、臂上、腿上。她将线从指尖撕下,伸出又白又长的双手,一再伸缩。多年来第一次,或者说永恒以来第一次,她终于求之不得地闭上那口沾血的牙,脸颊仍因工匠当初刻在她原先那张脸的材料上的微笑而酸痛。她跺了跺那双优雅的脚,好让新获得的血液流得更畅通。

她的发髻自动松散披落,摆脱发梳、头绳和发胶的限制,重新在她的头皮上生根,像割下来的草跳出草堆回到地上。一开始,她愉快地打着哆嗦感受寒冷,因为知道自己正在体验一种生理感觉;然后她记起,或者说她相信自己记起,寒冷不是一种愉快的感觉,于是跪下捡起老人的披肩,仔细围在自己身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本能,带有爬虫般的美妙流畅。此时棚外的雾气已像潮水般涌入,白色浪头扑在她身上,使她看来像一尊巴洛克式船艏破浪雕像,是船难的唯一幸存者,被潮水冲上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