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4页)

后来,有一天,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上,忽然有一会儿架起了桥梁,自此以后,尽管这鸿沟还存在,却愈来愈窄了。他们那回吃了些樱桃——颗儿大、滋味好的黑樱桃,里头的浆汁颜色像红葡萄酒。随后,她给他朗诵《公主》的当儿,他偶然看到她嘴唇上的樱桃渍。这一刹那,她的神性给粉碎啦。原来她也是个肉身,大不了是个肉身,跟他自己的肉身,或任何人的肉身一样,也受肉身的一般规律支配。她的嘴唇跟他的一样是血肉做成的,樱桃染黑了他的嘴唇,同样也染黑了她的。如果她的嘴唇是这么样,那她浑身上下也都这么样啦。她是女人,从头到脚是个女人,跟任何女人都一样。他恍然大悟了。这是个启示,叫他不禁目瞪口呆。好像他看到太阳打天上掉下来,或者大家顶礼膜拜的圣物给玷污了似的。

他接着认清了这回事的重大意义,心房就怦怦地跳,怂恿他去争取做这女人的情人,这女人并不是什么从别的世界里来的天仙,实在也不过是个女人,嘴唇也会被樱桃染上颜色。这个想法真大胆,叫他发抖;可是他的整个心灵在欢呼,理智在得意洋洋地高歌,叫他放心,他想得正对。他思想上所起的这种变化,她一定也觉察了几分,因为她顿住了不念下去,只顾抬头望着他,脸上笑盈盈的。他的视线从她的蓝眼睛上往下移,移到她的嘴唇上,一看到那樱桃渍就叫他差一点发狂。他的胳膊差一点刷地朝她伸出去,一把搂住她,像他从前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时那样。她仿佛朝他冲着身子,期待着,他用尽全部意志的力量才克制住了自己。

“你半句也没听进去哪,”她噘起了嘴,假装不高兴地说。

她说完话,对他笑笑,看他着慌的样子,觉得有趣,他呢,紧瞅着她那双坦率的眼睛,看出她一点儿也没有觉察他自己心里的感觉,不禁害臊起来。真的,他胆子太大,不免想得太野了。他认识的娘儿们,没有一个不会猜出他这种念头——只有她不会。她真的没有猜出。这就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她是与众不同的。他被自己的下流思想吓得怔住了,对她的纯洁无邪肃然起敬,于是他又隔着那道鸿沟瞅着她了。那座桥梁垮啦。

然而,这回事到底使他跟她接近了些。它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每逢极度消沉的当儿,他就竭力惦念着这段往事。这道鸿沟永远不会像从前那么宽了。他已经填平了好长一段距离,得到一个文学士学位,或者十来个学士学位,也远不能有这么好的成绩。不错,她是纯洁的,纯洁得达到他意料不到的程度;可是樱桃染黑了她的嘴唇。她也受着宇宙间种种冷酷无情的规律的支配,跟他一样。她得吃,才能活,脚一弄湿,就会着凉。可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要是她能够感到饥、渴、冷、热,她就也能够感到爱情——对一个男人的爱情。得,他是个男人。那为什么不可以他就是那个男人呢?“这该由我自己来做到,”他狂热地喃喃道。“我准会成为那个男人。我准会使自己成为那个男人。我准会做到。”

【注释】

(1)塞勃鲁斯,希腊神话中把守地狱大门的恶狗,生有三头,尾巴像条蛇。

(2)英国诗人亨莱(1849—1903),童年时患骨痨,后来被截掉了一只脚。1874年,他在爱丁堡一家医院养病期间,根据亲身经历,写了不少诗,发表在《康希尔杂志》上。这些诗后来收在他的《诗集》(出版于1888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