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6页)

并且这儿有个人,叫做斯宾塞,替他把一切知识组织了起来,把各种事实综合成一个整体,详细阐述终极的实在,使他惊奇地亲眼看到一个宇宙,明白、具体得像水手们做好了放在玻璃瓶子里的船模型。世上没有偶然,也没有巧合。一切全是有规律的。正是服从了规律,鸟儿才飞翔,正是服从了这同一条规律,泥沼里那不安分的黏液才折腾、蠕动,长出腿和翅膀,成为一只鸟儿。

马丁在精神生活中一级级地往上爬,如今爬到的高度是空前未有的。一切隐秘的事物全把秘密暴露出来了。他懂得了很多,给弄得心醉神迷。夜里睡着的时候,他在惊人的噩梦里跟天神们平起平坐;白天醒着的时候,他像个梦游病患者般走东走西,目光恍恍惚惚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新发现的世界。在饭桌上,他听不见别人讲的有关渺小而下贱的事物的话,尽在面前的每一样事物里一个劲地探索、追寻因果关系。在大盘子里的肉里,他看到明亮的太阳光,并且一直回头推想,把它的热能,通过其间所有的变化,联系到远在一万万英里以外的那个光源,或者一直往下推想,把它的热能联系到他胳膊里的那些使他能够切肉的活动着的肌肉,联系到那个他用来吩咐肌肉运动来切肉的脑子,直到最后,他心灵中的眼睛看到这个太阳也在他自己脑子里照耀着了。他大彻大悟了,被弄得出了神,没听见吉姆低声说了一声“这疯子”,没看到他姐姐脸上的焦虑,也没留意到伯纳德·希金波森拿一个指头在打着圈儿,他用这手势来暗示他小舅子头脑里有些轮子在打旋。

就某一方面来说,给马丁最深刻印象的是知识的相互关系——所有各门知识之间的相互关系。他一向怀着想了解事物的好奇心,一得到什么知识,就分门别类地在头脑中的记忆的空格里归档。因此,关于航海这个题目,他收集了挺丰富的资料。关于女人这个题目,他也有相当丰富的资料。可是这两个题目一向是各不相关的。在这两个记忆的空格之间没有联系。在知识的领域里,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和一条随风转舵、或者在疾风中顶风停泊的帆船之间竟会有什么联系,这在他看来,会是荒谬而不可能的。可是赫勃特·斯宾塞不但对他说这不是荒谬的,反而说没有联系倒才是不可能的。一切事物跟其他一切事物之间全有联系,从荒漠般的太空中最遥远的星辰,一直到脚底下一粒沙中成千累万的原子也都一样。这个新观念始终叫马丁觉得惊奇,他不禁不断地着手探寻天底下的万物和天上的万物之间的关系。他把最不相干的事物列成表格,要把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全都建立了起来才高兴——譬如说爱情、诗歌、地震、火、响尾蛇、虹、宝石、畸形怪物、落日、狮子的吼声、点灯用的煤气、人吃人的习性、美、谋杀、情侣、支点和烟草等等之间的关系。这样,他把宇宙汇合成一个整体,把它举起来,对它察看,或者漫游在它的小道、胡同和丛林之间,并不像一个战战兢兢的旅人那样,在重重神秘中找寻一个前所未知的目标,而是观察,踏勘,把凡是可以了解的事物全弄得清清楚楚。他了解得愈多,就愈热烈地赞叹这个宇宙、生活和处在这宇宙中央的他自己的生活。

“你这傻瓜!”他冲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嚷道。“你想写作,你尝试写作,可是你心里却一点儿可写的东西也没有。你心里有些什么呀?——只有一些孩子气的看法,一点儿不成熟的感情,好些没有好好吸收的美,一大团黑黝黝的无知,一颗被爱情充塞得快要迸裂的心,还有跟你的爱情一般庞大、跟你的无知一般无用的野心。可是你竟想写作!嘿,你现在才刚沾着点边儿,开始找到一些可写的东西呢。你对美的本质一无所知,却想创造美,那怎么成呢?你对生活的种种基本特征一无所知,却想写生活。世界对你就像一个难解的谜,而关于生活,你写来写去也只可能写些你对生活的方式所不了解的事,可是你却想写世界和生活的方式。可是别灰心,马丁,我的孩子。你迟早写得成的。你了解得很少,少得可怜,可是你如今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可以了解更多了。有一天,要是你运气好的话,你也许会把凡是能够了解的事物差不多全了解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你才能写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