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4/6页)

他老是睡觉。一吃罢早饭,他就带了本杂志坐上帆布躺椅,这本杂志他老是看不完。白纸上的黑字使他厌倦。他想,人们怎么会有这许多事好写,想着想着,就在椅子上睡着了。等到午饭锣把他闹醒,他不禁恼恨,自己不得不醒过来。醒着真叫人不快啊。

有一回,他想摆脱这昏昏欲睡的状态,就打起精神来,走到前面水手舱去跟水手们去打交道。可是,跟他自己住在水手舱里时的情形一比,好像现在的水手也换了一路人了。他在这些脸容呆板、思想鲁钝的畜生般的人和自己之间,找不出共通的地方。他失望了。在社会的上层,谁也不拿他当马丁·伊登本身来欢迎他,可是他又不可能回到那些跟他同阶级的人那儿去,他们过去却是欢迎他的。他可不欢迎他们。他看不惯他们,跟他看不惯那批愚蠢的头等舱旅客和无法无天的年轻人一样。

在他看来,生活正像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得一个病人的疲乏的眼睛直发痛。在有知觉的每一秒钟里,生活像一片刺人、耀眼的光芒,射在他周围,射在他身上。它叫人刺痛。它叫人刺痛得真受不了。马丁这还是生平第一回乘头等舱。他过去乘船漂洋过海,不是待在水手舱里,就是乘三等舱,或者在黑洞洞的煤舱深处搬煤。那些日子里,他从热得叫人窒息的舱底打铁梯上爬上来,时常看到旅客们穿着凉爽的白衣裳,逍遥自在地什么事也不干,头上张着帆布篷,不让日晒风刮,自有唯命是听的侍者来侍候他们,随他们忽发奇想地要什么就给什么,当时他可以为,他们活动、生活的圈子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天堂乐园。啊,他如今自己也在这儿啦,是个船上的名人,占据着最中心的地位,坐在船长的右边,可是偏要枉费心机地走回头路,回进水手舱和汽锅室,去寻找那失去的天堂乐园。他没有找到新的,如今可连那个旧的也找不着啦。

他拚命想活动活动,找些有兴趣的事干干。他上船员餐室去试试,结果走了出来才高兴。他跟一个下了班的舵手谈谈,这舵手是个很伶俐的人,马上用社会主义的宣传来试探他,还把一叠传单和小册子硬塞在他手里。他听那人解释奴隶的道德观念,一边听,一边没精打采地想起自己的尼采哲学。说来说去,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记得尼采说过一句疯狂的话,这疯子在这句话里怀疑真理的存在。可是谁说得准呢?也许尼采是对的。也许的确什么地方也没有真理,连真理里也没有真理——干脆就没有真理这回事呢。可是他的头脑动不动就觉得疲乏,他情愿回到椅子上去打盹了。

尽管他在这轮船上已经很苦恼,又有一个新的苦恼袭上他的心头。轮船到了塔希提,那怎么办呢?他就只好上岸啦。他只好去定了货,设法搭帆船到马克萨斯群岛去,干千百桩想想都可怕的事啦。每当他有意硬着头皮思索的时候,他总看出自己的处境是万分危险。说实在的,他正待在死荫的幽谷里,他的危机就在于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消他有点儿害怕,他就会挑活路走。因为什么都不怕,他才愈来愈深入幽谷。他在过去所熟悉的事物中,找不到一点乐趣。马利波萨号这时开进了东北贸易风区,可是这阵美酒般的劲风,迎着他刮,却叫他恼火。他把椅子搬了个地方,逃出这个过去日夜相处的劲头十足的伙伴的怀抱。

马利波萨号驶进赤道无风带的那一天,马丁更加苦恼了。他再也睡不着了。他睡得太足了,如今可不得不保持着清醒,忍受白天里的耀眼的阳光。他走来走去,安不下心来。空气黏糊糊、湿漉漉,暴风雨也并不使人精神爽快。他感到生命的痛苦。他在甲板上四处溜达,直到再支持不下去了,才坐在椅子上,坐了好久,又不得不再站起来溜达。到末了,他勉强看完了那本杂志,从船上的图书室里挑了几本诗集。可是这些书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到头来只得又是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