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一(第2/4页)

半夜里,白玉山从小学校回来,遇上大雨,浇得一身湿。到家一看,屋里灯灭了,人也睡了。他把门推开,漆黑的外屋冷冷清清的,不像平常似的灶坑有火,锅里热了东西。他走进东屋,划根洋火,点起豆油灯,脱下湿衣,晾在炕头上,光着身子又走到外屋。马勺子[3]挂在炉子旁边,锅里空空的,碗架里面啥啥也没有。他把碗架子存心啪地一关,想惊醒她来,让她做点什么吃,可是她没有起来。

“我说,你鸡子儿搁在哪儿?”白玉山平平静静问,近来他俩过得好,长远不顶嘴,白玉山肚子饿得慌,也没有生气。

“还要吃鸡子儿?”白大嫂子爬起来说道,“你混天撩日的[4],在外头干的好事,只当我不知道吗?”

“你快起来,做点东西吃,吃完好睡,明日一早还有事。”白玉山一面说,一面屋里屋外到处翻。一下子,他找着了一篮子豆角,里边还有十来个鸡子儿,他提起篮子,往外屋走。

白大嫂子跳下地来,跑去抢篮子,不让他提走。

“这鸡子儿不能给你吃。”白大嫂子说。

“我就要吃。”白玉山火了。

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干起仗来。两个人争抢篮子,把鸡子儿都摔在地下,蛋黄蛋白,溅到身上和地上。夜深人静,声音听得远,不大一会,惊动好多邻居都挤到老白家外屋,有的光卖呆,有的来劝解。

“好了,好了,别吵吵,两口子顶嘴也伤和气呀!”上年纪的人劝道。

“好了,谁少说一句,不就得了呗。”白玉山的亲戚说。

“得了,别吵了,各人少说一句,两口子有啥过不去的呢?”好心的人说。

“天上打雷雷对雷,夫妻干仗棰对棰,来吧。”趁热闹的人说。

“大伙说说理,看看有没有这个道理?他把家里活都推到我一人身上,自己混天撩日的,成天在外串门子,谁家的老爷们不干活,光让老娘们去干?他一回家,就说要去工作哪,宣传哪,又说要打倒大肚子,为小扣子报仇哪,都是胡扯。还不是中了邪魔,想吃新鲜了。也不照照镜子,谁家姑娘还要你这拉拉蛄?”

“你尽放些啥屁?”白玉山这才知道他背了黑锅[5],气得火星子直冒,奔到白大嫂子面前:“哪儿有这种娘们,深更半夜,放开嗓门吵,”他刚举起拳头,白大嫂子就扑到他的身上,“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一面说,一面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落:“我的小扣子,你娘命好苦呀,你咋撂下我走了?”事情越闹越大,这时来了一个大个子,他光着脊梁,走上来,把白玉山拉出院子去对他说:“到我家里去唠唠,你别跟老娘们一般见识嘛,干起仗来,叫外人笑话,不是丢了咱们穷伙计的脸吗?”

这大个子也是白玉山的一个挺对心眼儿的朋友,他姓李,名叫李常有。这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啥也没有,起名李常有,说是“气气财神爷”。自从起了李常有这名字,灶坑常常不点火,烟筒常常不冒烟,身上常常穿不上衣裳,十冬腊月常常盖不上被子,一句话:常常没有,越发穷了。他是铁匠,年纪约摸三十岁,耍了十四年手艺,至今还是跑腿子。因为他的个子大,人们又叫他李大个子。人家问他:“李大个子,你混半辈子,怎么连个娘们也没混上呢?”

李大个子说:

“连大渣子也混不到嘴,还有娘们来陪我遭罪?”

伪满“康德”十一年,收秋后,下霜了。伪村公所劳工股的宫股长摊他的劳工。他满口答应:“行,行,替官家出力,还有不乐意的吗?”

宫股长说:

“你倒爽快,不说二话。”叫他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再走。

当天下晚,李大个子在家里,一宿没有睡,只听见他的打铁场里丁零当啷响一宿。第二天,太阳一竿子高,他家的门还叫不开。大个子蹽了。铁砧、风箱、锤子、锅碗盆瓢,啥啥都窖在地下。屋里空空荡荡的,光剩一双破靶兀靶拉,一个破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