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五(第2/5页)

他当了分地委员以后,屯子里的一些坏根都溜他的须,请他吃馅饼、饺子,叫他办点事,他满口答应。

“老杨哥,我有一件事,你能办吗?”

杨老疙疸说:

“大小事我都能办,大事办小,小事办了。”

“老杨哥,我有一件事,求你上工作队说说。”

“行,萧队长听我的话。”但他不大去找萧队长,因为他怕他。

有一天下晚,他从唠嗑会回到煎饼铺。掌柜的告诉他说,韩长脖的小孩来找他,要他到他们家里走走。杨老疙疸知道韩长脖是个什么人,但是他寻思,不去一下,抹不开情面。到了那里,韩长脖说:“六爷请你去吃饭,”杨老疙疸想:去呢,犯了农会的章程,不去吧,又抹不开。他左思右想,琢磨了一阵,还是去了。

听到狗咬,身穿夹衣,满脸笑容的韩老六迎出外屋,请杨老疙疸上东屋。顶棚上挂着一盏大吊灯,屋里通亮,宽大的炕上铺着凉席。炕梢的炕琴上摞着好几床被子,有深红团花绸面的,有水红小花绸面的,还有三镶被。覆被毡子上,绣着五彩松鹤和梅花,也绣着“松鹤延年”、“梅开五福”的字样。南炕的对面是描着金凤的红漆躺箱,是高大的玻璃柜,还有一面大穿衣镜,这一切都擦得亮亮堂堂的。

韩老六请老杨坐。老杨不敢坐炕沿,他直着腰,坐在一条朱漆凳子上。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盒烟卷来,请老杨吸烟。

在唠嗑会上,杨老疙疸随帮唱影[2],也说了一些韩老六的罪恶,那时也真有点怀恨他,现在都忘了。他看到早先威威势势的韩老六,现在和他平起平坐了,觉得这也就够了。坏人也能变好的。韩老六开口,竟不叫杨老疙疸,叫他主任了:

“杨主任,今个打了个狍子……”

杨老疙疸忙说:

“我不是主任,六爷别这样叫我。”

“哦,你还不是主任?”韩老六故作惊讶地说,又叹一口气:“我寻思你准是主任了,你哪一点不比他们强!”说到这儿,他不往下说,高声地冲伙房叫唤,“菜好了没有?”

大司务进来,把炕桌摆在南炕上,又一起一起地把酱碟、醋瓶、酒樽、勺子和筷子,安放在炕桌上,又搬来四个冷菜的瓷盘。

“请吧,没啥好菜,酒得多喝一樽。好在杨主任不是外人。请吧。”

韩老六邀杨老疙疸入席,举起酒樽,故意再叫一声主任。两个人坐在炕桌边,一面喝着,一面唠嗑。大司务一碗一碗把菜送上来,空碗空碟收拾去。过了一会又送上一盘子馅饼,还有蘑菇、鹅蛋、鲫瓜子和狍子肉。韩老六殷勤地劝酒,嚷得热乎乎,三二樽高粱,就把杨老疙疸灌得手脚飘飘,不知铁锹有几个齿了。

“要我是工作队长,早叫你当上主任了,小郭那小子,比你可差金子银子的成色呀,你俩都是这门楼里出去的,我还不知道?”

杨老疙疸不吱声,把头低下来,又喝了一樽。韩老六不再说下去,只是劝他喝酒和吃菜。

“尝尝这狍子肉,”韩老六用筷子点点盛狍子肉的瓷盘子说:“我知道主任口重[3],叫他们多放了点盐。贞儿,”他对里屋叫唤:“你出来一下。”

通里屋的门上的白布门帘掀开了,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走了出来。她穿一件轻飘飘的白地红花绸衫子,白净绸裤子。领扣没有扣,露出那紧紧地裹着她的胖胖的身子的红里衣,更显得漂亮。她瞟杨老疙疸一眼,就坐在炕沿,提起酒壶来斟酒。从她的衣袖里,头发上,冒出一股香气来,冲着杨老疙疸的鼻子。他的两手不知放在哪。他慌慌张张地,端起酒樽来,酒洒出来,洒在炕桌上、凉席上和他的衣襟上。

“老杨哥,多喝一樽,我到西屋有一点小事,就来。”韩老六说着,起身往西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