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7/7页)

“于是,他找到派出所告诉他们他们犯了错,他须得重新上户和办理新证件。接待他的是个年轻姑娘,一派娴熟,跟同事聊狗的间歇听完他颠三倒四的讲述,那只狗在他每说出的两三句子前或后不停地跳跃甚至吠叫。姑娘穿警服的样子像身着一身钢铁,不但僵化了她的动作和姿态,也一并冷硬了她的说话。纠缠半晌她才问:

“‘你说甚?’

“孙世平料不到她这般问他,一时怔在那儿。待那吠叫再来才如芒刺一般惊醒来,又说了一遍。

“‘这情况你得到县上公安局去。’她说。

“到了县上公安局,又是一模一样的制服和制服榨取的态度。他们说:

“‘你得证明你没死,你出生了,你活着。’

“‘我活得好好的,你看我,活蹦乱跳的,这是多活泼的活呢。’

“‘这不行,我们要的是纸上的证明,有印章的证明。’

“几次三番,他换过好多人,尝过好多途径,都没奏效。起先他没料到会恁长时间,天天如是,时间长了,工作人员见了他也当是没瞧见,但他没放弃,只是不解。他那上城的步子原本是一点一点的,后来点数密了,没几年就成了线。此后每年,他都会装扮一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皱的中山装,戴上那顶早没了红星的八角帽——只有每年这时他才穿上这身装备——坐上公交车前往县里,从未间断。唉,如今知道这事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没几个活口了。你要能看到他,每次回来他瘦脸上那双眼睛,那双绝望而又绝无屈服的眼睛,像一场一次次被打败的图景,但这又是一双不可战胜的眼睛。几十年如一日的不眠和疲惫使他备受摧残,不成样子。但他更加吃苦耐劳、不屈不挠了。他征服了过往和平原,越过时间,虽死犹生,永不言败,即便是他儿子也不能——孙宏伟由小的恶习是有他身上得来的,待他察觉已是晚了,直到多年父子熬成仇,也是打不败他,即便他爱他的儿子——他古怪地绷紧身子,似乎连呼吸都不能松懈一下。但毕竟他是一个死人,在所有销毁的或现存的纸张里已经死了,只能守着那张死亡证明活着。

“现在你晓得了,他既不是因为仇恨更不是为了一份田,才让儿子死无葬身之地。他明明是个活人,比所有的活都活泼,却死在了纸上,到现在还死着。几十年来从没能重新在那张纸上活过来。他活成一个死人这么久,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如今,他儿子死了,他该怎么办?恨儿子?不,他比谁都更爱儿子,即使儿子恨他。他把儿子从人身上撕下来,不会再把他从这张纸上撕下来了;因此,即使儿子死了,他宁肯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也不会认尸。他一个人忍辱负重这么久,太过势单力薄,始终不能对抗这个纸张的制度,既然他们让他死在这张纸上,他定要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尽管这张纸不但边沿连折痕都是一丝不苟、确定无疑的。这不是以死亡抵御死亡,这是以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的制度去对抗让他自个死在这张纸上的制度,是以制度对抗制度。这当口他才领会生命的热度,领取生命的品德,清晰而呆滞;这是他的荣誉、骄傲、公正和自由;这也是他的活着,更是他的死者。

“故事讲到这便没了,这也是他所有的故事,但你现在又能知晓多少呢?”

如今徐良已坐上开往郑州的火车。这火车一早出发,驶上平原般的景象,使得清晨、阳光、大地都在静静流淌。待到傍晚,窗外又起了雾,这雾霭太过沉重,虽是愈往下愈浓稠,却不是由半空里悬垂下来而仿佛是大地本身正难以遏制地一层层地向上渗透。逐渐地,有什么东西在变浓,一开始他以为是夜晚在逐渐稠密加深颜色。后来他意识到,变浓加深的不是这客体的存在,而是某种东西,那种消失已久、一早作古的人之立足,作为人的血肉、内脏和骨质。而作为人的他坐在火车里,望着车窗外巨大的麦田荒野河流等广袤的空间,有了巨大的空无感,这一路窗外大平原并不是由前一个立方空间复制给后一个立方空间的,而是由前一个立方空间裁剪给后一个立方空间的,并依次累加成指数增长,然而,直到抵达郑州这个城市这些积攒成垛的大平原也抵不过一寸这紧窄、拥挤、狭隘、逼仄、觳觫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