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7/21页)

别再磨蹭了。

你怕了?

这话你又是说过了。

我恨你,我不走,就是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就是死也要死在你的名义下。

看在肚里的娃面上,你快走吧。

我才不想要这孽种,我恨他,恨你一样恨他。

没人晓得刘焕亮最终说的啥,李二娘眼泪若断线之珠,里外换上刘焕亮取来的干净衣裳,踩上他的肩,翻墙跌进黑夜里。李二娘的第三次逃脱,好似一片声的炸锣响,好似三五匹马闯来,缠缠绕绕,盘桓在村子上空三日三夜没歇。刘焕亮也公然违逆刘海天,誓言不再追那李二娘。

李二娘踉踉跄跄奔了一夜,天将晓明才到饮马镇,直肠肠地穿过饮马镇,绕过省城,一路向北,望饮马镇外的新世界去。

清晨的阳光把这天从东头涂亮了西头,小径抻过去,拍散两边的荒草,李二娘一脚绊一脚地腆着肚子走,到人迹罕至处,这支小径突然断去,全被青色笼统一蒙。有人拿刀劈过了枯枝败叶,在被人开辟的新路上,她一天加一天地走,气喘的声响在枝叶间回荡。不知过了多少日月,她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落在一大块平原上,是一霎的荒烟蔓草,忽然迎面撞来一座郁郁苍苍的杂木林子。越往深处,花木越是葱茏。许多蔓草牵引一带,隐约透出烟霞一般的草木之气。呼为风,灌满了李二娘的衣裳;呵为露,趟湿了李二娘的手脚。后来转了一个弯,霍然来到林子边沿,又是大平原一块,杂鸟乱鸣乱飞,竟然阴气森森,旌旗律律。李二娘以为自己眼花,揉一揉眼皮,只见一队一队的木马,一溜儿一溜儿的,蜿蜿蜒蜒地,从北往南行军走,通衢广陌,纵横驰骋,惟意所往。这十千木马,仰着马头,翻腾四蹄,气象虽然庄严,却带有阴森肃杀的模样,意欲踏平李二娘身处的这片林子。半空里,哗喇喇一个霹雳,狂风陡起,阴云四方。十千木马合着六十四卦,乾奇坤偶,爻爻布列,如猛虎下山。动而合之,变幻万端,演化出七色来,便是寅卯青、申酉白、巳午赤、未黄赤、辰黄青、丑黄白、戌黄黑。像是斑斓大虎一般,吟啸之声不绝于耳。大风刮剌剌去往东边,十千木马,赫赫明明,一列又一列地回到先前的队形。斜斜的阳光蹴起烟尘,渐成雾霭,再生阴云。真是个木马烈烈,所向披靡,草木皆兵也。李二娘偷偷远望这样的情形,悸动不安,顾不得思考,转身奔逃,一路跑一路疼,跑丢了绣花鞋,脚丫子血淋淋。十千木马将要袭来饮马镇的谣言,一路两边地撒着欢儿来。都要死光喽,人们喧嚣辚辚。

李二娘见天色暮了,游过饮马河,回到家里。李二娘她爹将夜色关在门外,点了灯。他们的脸得到了灯光,亮起来。屋内的光亮,从门缝里敲出去一根棍子。爹,你怎的多出根手指,李二娘说。泡了水的手发出芽来,成了个六指儿,李二娘她爹说。你为啥将我嫁给那傻子,李二娘说。你跑了就莫再回来了,李二娘她爹说。本没想回来,可没了路走,我看到了成群的木马兵害怕,就回来了,李二娘说。李二娘她爹大惊,随手结草卜卦,得晋卦(坤下离上)。广而表之,晋,乃敲响战鼓之卦。纵而言之,晋,胶车木马,不利远贾。出门为患,安止得全。互坎为胶,坤为车,故曰胶车。坤为马,坎艮皆为木,故曰木马。胶车不坚,木马不动,故不利远贾。至此却得了不能出门之卦。现在木马烈烈,草木皆兵,竟成真实,实为变数,这则卦是颠倒现实,不可揣测之异象。该来的终究会来,李二娘她爹长叹一声。这可咋整?李二娘她爹又说。你为啥将我嫁给那傻子,李二娘说。河水的哗哗声和风吹树枝的呜呜声传来。孩子们闹得正凶。

十八年前李二娘她爹做劈的那件木工是刘海天的一把椅子。本是极稀松的一件,却被李二娘她爹做劈了。那日正怀了刘焕明的刘海天媳妇坐上椅子,一个撑不住,散了架,摔坏了胎儿早产。幸是保全了大人,刘焕明却生就这般痴呆模样。刘海天因此砍断了李二娘她爹的双手。